詞中包含「婦人語」是這樣掉忌嗎?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第二十六引《詩眼》云:「晏叔原見蒲傳正云:『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傳正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曰:『公謂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傳正笑而悟。然如此語意自高雅爾。」

這段討論,圍繞「婦人語」提出意見。顯然,「婦人語」不被理解為好語言,蒲傳正像找到隙子,晏叔原加以辨解,最後得出結論:沒有「婦人語」,「語意」才能「高雅」。

討論過程中,蒲傳正是有點兒狡黠的。「綠楊」二句,當然不是甚麼「婦人語」,只有寫景,兼有年光易逝的抒情。真正近乎「婦人語」的,應是詞作下文的幾句:「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蒲傳正不作點破,就讓晏叔原夫子自道便算了。晏叔原引甚麼白樂天詩寄意,完全搔不著癢處。如果在這麼一首情詩中,不對「所歡」寄意,沒有了下文的幾句,這首詞也沒有甚麼動人之處了。

避忌「婦人語」不應成雅俗的品鑑標準

「婦人語」需要避忌,這卻是問題的另一面。自認高雅的詞人,願意投身詞的創作,但卻以語涉「婦人」與否作為雅俗的品鑑標準,這種意見確有點兒矛盾的。

怎樣去理解「婦人語」呢?我想最直接莫如以婦人的口吻來立論吧。婦人心思較細密,想像較深沉,因而語意也較委婉。男性作家寫作而出「婦人語」,就是擷取這方面的特徵,加強作品抒情的效果。

中國文學中,有不少是表達閨怨的,寫作的人正正就是男性。「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首題為《春怨》的詩,作者金昌緒,男性。全首都是「婦人語」,並不貶低詩歌的格調。詩可以,詞不可以,只能說是詞的作者內心有鬼。

晏殊詞中,有這類近似「婦人語」的,可卻是很能動人的句子,例如:「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滴淚春衫酒易醒」(《采桑子》)、「別離情緒,羅巾掩淚,任粉痕沾污。爭奈向,千留萬留不住」(《殢人嬌》)。

「婦人語」不乏動人句子

「婦人語」的另一表現,是指描摹婦人意態,或作者自述而偏向女性化的。唐代詩人王昌齡寫過一首《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旁觀者觀看少婦的行為舉止,但卻很深入少婦內心世界看問題。

宋詞作家,這方面的表現更是「拿手」。不要看見詞的作家多是文人士大夫之流,一般給人感覺是道貌岸然的,但寫出來的作品,能曲盡婦人心思和情態,有時比婦人還更婦人。例子是多不勝數的,單是晏殊的也有不少。例如《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華,粉融香雪透輕紗。晚來妝面勝荷花,鬢嚲欲迎眉際月,酒紅初上臉邊霞。一場春夢日西斜。」詞中除了第一句寫景物,最後一句以景和事結情以外,中間幾句都是寫女兒嬌態,有曲盡精微之妙。兩首《漁家傲》的「粉淚暗和清露滴,羅衣染盡秋江色。對面不言情脈脈,煙水隔,無人說似長相憶」和「粉面啼紅腰束素,當年拾翠曾相遇,密意深情誰與訴?空怨慕,西池夜夜風兼露」,把人物情態和個人的愛慕相思,融合得透徹玲瓏。如果把當中「婦人」的成份剔除,樣子會是不一樣的。

正如一般文學作品一樣,詞多寫男女之情。這兩性角色如果只是虛擬,寫出來的作品斷不能吸引人。只有真有其人,也真有其情,把感情關係昇華到一種迷離怳惚的境界,相互的思念才會真摯。詞是合樂之詩,表達這種人心款曲,不用說較其他體裁更擅勝場。晏殊作品,如「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浣溪沙》)、「夜又永, 枕孤人遠,夢未成歸」(《清商怨》)、「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遠知何處」(《蝶戀花》)、「曾與玉人臨小檻,共折香英泛酒卮」(《破陣子》)、「寶箏弦柱,人間後會,又不知何處,夢魂裡,也須時時飛去」,纖濃得使人分不清是男言還是女語。如果一味追求高雅,最多就只餘「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浣溪沙》)這類工穩之作,思緒的涵蓋面一定不會深而且廣的。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