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用來抒情述志還是阿諛奉承?

南唐詞人馮延巳寫了一篇《謁金門》,詞是這樣寫的: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裡,手挼紅杏蕊。    鬬鴨欄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據《南唐書.馮延巳傳》記錄的事情: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元宗(按指南唐中主李璟)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回答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中主聽出受讚賞,因而轉質疑為喜悅了。

我很同意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的理解:「此事昔人以為南唐君臣以詞相戲,不知實乃中主疑馮詞首句譏諷其政務措施,紛紜不安,故責問與之何干。馮詞首句,無端以風吹池皺引起,本有諷意,因中主已覺,故引中主作閨情詞中佳句,而自稱不如,以為掩飾。意謂我亦作閨情詞,但不及陛下所作之佳耳。二人之言,針鋒相對,非戲謔也。」

這當然不是憑空揣測。史稱馮作相時,曾說過不滿「人主躬親庶務,宰相備位」的話;而且他在政治上很跋扈,為鞏固權勢,排斥異己,在太子府上凡地位高過他的,都想方設法地除掉,並依仗君主寵信,肆意欺辱朝臣。可是這次不簡單,問難的是人君,還幸馮腦筋靈活,「轉數快」,因而轉虧為盈,在人主面前賣口乖,充份表現了吹捧拍托的技倆。

馮詞擅於用閨情抒發怨望

馮延巳詞表面說一樣,實際說另一樣,也是常用慣技。例如他的《南鄉子》: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倖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詞表面寫閨情,實際在抒發個人怨望。一般寫思婦想念愛人,是一種霎時之思,情感大可深沉激越,但愁懷卻不會如斯漫長。這首詞一開始就是奇特的構想起句,細雨所濕的,不是平凡物象,而是「流光」,甚而著力刻劃年年恨長。很顯然,這不是單指一人一事。而「煙鎖」著的是「無限事」,而且給人「茫茫」無盡的感受,言外之意,似別有懷抱,無法具體抒述。末句則用無可奈何之詞,表達紛繁複雜的心事,和一般只徒抒述艷情的淺薄之詞有所不同。

詞這種文體,就是很能在這種有意無意之間去表達感情和思緒,所以真正的作意,很多時有很廣闊的思想空間。

但問題是,用文字來表達個人思想,應是很嚴肅很崇高的行為,你的作品,如果怕有心人捉到當中不便率直抒述的寓意,你大可隱晦表達,人家閱讀時像猜謎語般,很難以主觀感受怪罪於你。但明明想用作品表達某種觀感,一遇到有權勢的人的質疑,便思逃避,甚而轉用誇讚對方說話來岔開話題,多少不能表現文學家的思考的純真。

馮延巳不是一個有道德操守的政治家,史稱其常云:烈祖喪師數千而輟食咨嗟者旬日,此田舍翁耳。今上暴師數萬於外而宴樂擊鞠不輟,此真英雄主也。真的是拍馬屁拍得人都覺得面紅的,試問這種品質的人,如何能在文學作品中表達出真摯的情感呢?馮延巳詞的造詣無疑是很高的,尤其寫複雜的思緒感情,別具一種幽遠纏綿之美。可是當中還是欠缺了一個真字,此所以馮詞的思想內涵始終不能和他竭力討好的中主的兒子(李煜)相比。

柳永詞中較多真實感情

如果覺得真誠是文學作品中的重要元素,便應較欣賞柳永的創作了。無疑,柳永眠花宿柳,除卻一些應制之作外,作品第一批對象是他的「僱主」的歌女們,似市井文士多過文學家,但他的為人以至作品,都有較純真的一面。

柳永寫過一首《鶴沖天》,其中有句子「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是一個落第文人自感出仕無望以後的一些自我挖苦之詞,純粹出於胸臆。但據《能改齋漫錄》卷十六載這幾句得罪了宋仁宗,叫他「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的運滯並不止此,據《澠池燕談錄》卷八:「皇祐中,久困選調,入內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新曲《醉蓬萊》,時司天臺奏老人星見,史乘仁宗之悅,以耆卿應制。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萊慢》」。一首連創作者都覺得寫得很滿意的作品,怎樣寫的,不妨看看:

「漸亭皋葉下,隴首雲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葱葱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遊,鳳輦何處,動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捲,月明風細。」

也許是吸收了過去率直純真兼有話直說給自己帶來艱難命運的教訓,這次柳永下筆確是很審慎。詞作以寫眼前景入手,把秋天一切物象都寫得豐富傳神,兼能襯托承平氣象。詞作主題是回應太史奏老人星見,皇帝樂於命詞臣作樂章誇耀其事。柳永也分明把事實點題:「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用來比對此際宸遊鳳輦、管弦清脆。

這首詞恰像是命題作文般,把規限的內容要素都點染得傳神具體了。寫作技巧縱使不是極端高明,但總算是四平八穩,不過不失的。可是作為「用家」的宋仁宗看了,有很令人意外的反應。還是《澠池燕談錄》的記述:「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遊鳳輦何處』,乃與御製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於地。永自此不復進用。」

如果覺得這段記錄還有點兒真確的可能,你有甚麼感受?我直覺宋仁宗是小人之心,因人廢言的。第一個字用『漸』字,有甚麼問題?柳永詞好用一字逗,即是以一字為開端引發論述,例如他的名作《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漸霜風淒緊」、「望故鄉渺邈」、「嘆年來蹤跡」、「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等,幾至俯拾皆是,從來只有讚賞而沒有譏評的。仁宗不悅「漸」字,是有心人別有懷抱,喜歡或憎惡和創作者無關。「 與御製真宗挽詞暗合」,也不過是「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而已。至於要把「波翻」改為「波澄」,更是以一己好惡為宗,無視別人知識產權了。仁宗用意,很簡單的,就是恃著皇帝身份,要翻舊賬,只要對人有不良印象,便百般挑剔,永不錄用。其實這筆「舊賬」,純粹文字遊戲,又有多重要呢?總之一句,你不懂奉承,不似馮延巳在相近似的場合中那麼「識做」,那便注定你沒運行了。

但認真想想,文學創作要先意承志,體恤上情,哪還有甚麼真情實感可說?馮延巳官運亨通,一身可事二主;柳永一世浪蕩,時刻以「奉旨填詞」自謔,遭遇是不同的。但在文場較技,二人成就卻迥異。不信,看看一個只是花間尊前無用文人用來無病呻吟的輔助,一個則是「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份量始終不同。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