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舉哪首是七律第一不有些無聊嗎?

不是真有這麼一個選舉,但卻有選舉的得勝者。第一個得勝者是崔顥的《黃鶴樓》。詩是這樣的: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選舉它的人是南宋的嚴羽。《滄浪詩話》:「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

另一個選舉它的人是清的孫洙。在他編選的《唐詩三百首》將《黃鶴樓》放在「七言律詩」的首篇,言下之意很明顯。

第二個得勝者是杜甫的《登高》。詩是這樣的: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迴。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選舉它的人是明的胡應麟。《詩藪》:「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移,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學,此當為古今七言律詩第一。」

另一個選舉它的人是清的楊倫,說法見他所箋注的《杜詩鏡銓》。

還有沒有第三以至第四個得勝者,我便不得而知了。但這樣的選舉,基本上是很無聊的。

「選舉」完全沒有客觀標準

第一個理由是沒有客觀的標準。以上提及的四位選舉者,有三位沒有說明理由,不去管他。胡應麟卻說得很詳細,除卻一些抽象的形容以外,就是從章法、句法、字法入手,指出詩的優勝處。《登高》寫得極好,正如杜甫的七律寫得極好,這是毋庸質疑的。杜甫把晚年飄泊流離、老病無依、親故零落等個人遭遇結合壯闊蕭森的景緻描述,情景交融。杜甫善於經營頸聯和頷聯兩組對偶句,氣象恢宏,錢鍾書的《談藝錄》論杜詩,指出中間二聯的處理能充份體現了何謂「杜樣」,例子多有,讀者可自行查閱。

至於煉字之長,更不用說了。我特別欣賞「潦倒新停」中的「停」字,把一位異鄉老人被迫滯留客地的苦況寫活了。如果你嫌麻煩,不想抄寫,隨便在網上下載杜甫的原詩,準會有很多把「停」字寫作「亭」字的。「潦倒新亭」,大概受《世說新語》「新亭對泣」的典故影響而有所舛訛,完全扭曲了杜甫的原意。但煉字優勝,又何止《登高》一首?

胡應麟指《登高》「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學」,應是指全詩四聯,每聯都對偶,而且逢雙數句的句尾都押韻,比較其他都獨特而已。但律詩規定,只須頸聯和頷聯對偶,雙數句句尾押韻便可,不應以能額外完成指標便作為較勝依據。何況「繁霜鬢」(增加了變白的鬢髮)的音節是「繁/霜鬢」,和「濁酒杯」(盛滿濁酒的杯子)的音節是「濁酒/杯」,嚴格來說也不相偶。

《黃鶴樓》詩用詞曾起爭議

至於《黃鶴樓》,除一般可稱道、很多律詩都具備的優點外,較引人注意的還有兩點。其一、詩歌的首四句,三「黃鶴」一「白雲」,在「句法」(或「字法」)上較能出奇制勝。但要注意的是,這「句法」(或「字法」)的特別,過去曾引起爭議。吳正傳《禮部詩話》說:「崔顥《黃鶴樓》詩題下自注云:黃鶴乃人名也。其詩云: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云乘白雲,則非乘鶴矣。」

即使不相信這記述,很多人也覺得律詩在有限的字數要求下,最講究變化,絕無理由在四句二十八字中出現三「黃鶴」。這就正如李白的《靜夜思》,絕無理由只有二十字的絕句竟然出現兩次「明月」的詞匯一樣。

其二、《唐才子傳》卷一:「崔顥遊武昌,登黃鶴樓,感慨賦詩。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無作而去,為哲匠歛手云。」這傳說有多少真多少假不得而知,或許就正如不少詩話的寫作,都是以訛傳訛一樣。但如受此傳說影響,連李白都束手,崔顥作品有幾好便可想像了。把它評為第一,不是很適合嗎?但如這「理據」可靠,認真的人可能會覺得過於草率了。

除了沒有客觀的標準外,第二個覺得選舉這類第一很無聊的理由便簡單得多。唐詩是世界文學中的名作,參與過的人多不勝數,優秀作品也無可估量,簡單地指某首第一,是對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的低估;簡單地指某一作家的作品為第一,是對其他作家的作品的低估。這類說法,出於戲言的角度未嘗不可,但卻認真不得。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