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天發問、對人發問,屈原得到了甚麼答案?

歷代人物之中,對天發問得最多的莫若屈原。屈原作品中有一篇《天問》,就是對天發問。問甚麼?幾乎甚麼都問。按舊序:原放山澤,見楚先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神靈,古聖賢怪物行事,呵而問之,以渫憤懣。如果這段序文可信,可以說是因個人際遇的蹇滯而誕生出對天道的質疑了。

《天問》的開篇: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這是由造物創造天地開始問起:天地是誰所造?天地未形之時又是怎樣?晝夜(冥昭)未分之時,大地是怎樣的?絪縕浮動(馮翼),未有天地,惟像無形,人怎知其狀?日(明)夜(闇)相代,是誰主其事?陰陽變化,由誰主持運作?這些都是問造化以前之事。以後接著問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季候變化之類,大都不能由人類認知其真實答案。

問天無常規,問人有定律?

屈原問天,並不是基於科學的探知,而是認為天地宇宙既然按一定模式存在與運作,當中自然應有一主宰者,主宰者理應不只管天運,應該是及於人事的,所以接著便問人的問題。

這是相對較實在的對古代歷史的發展與及對古代人物的行止的質疑。但天命與人事,有時令人覺得根本沒有甚麼常理法則可以依循,人的命運也不是簡單地以行善作惡來判定其終極果報。屈原因梅伯(按指鄂侯)被紂所醢(即刴作肉醬)、箕子(紂諸父)詳狂(即佯狂)的例子很坦率地問:「何聖人之一德,卒其異方?」(為何有德行的人的際遇是如此不合常理?)另外,「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由天命所授的王者,為何不好自儆戒?為王而受天下之禮,為何又令他姓來取代?)

這是因善惡的果報不合乎人情而發問了。發問而不須答案,或發問而不能知道答案,可以想見發問者內心所存在的鬱結。

除卻《天問》以外,《楚辭》之中,問人的更多。歸納來說有幾方面的取向。

多方面對人情事理發問

對個人抉擇有所質疑:「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不憑壯盛之年而去除不潔之質,為何不改變如此態度)、「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天下是極廣大的,豈只那幾處地方有女子可求?)(以上俱見《離騷》)、「懲熱羹而吹虀兮,何不變此志也?」(人有為熱羹所灼,見虀冷卻欲吹之,何不改變此畏禍變志的態度?)(《惜誦》)、「初吾所陳之耿著兮,豈至今其庸亡?」(當初我所表現的耿直和執著,難道到今日寧願遺忘嗎?)(《抽思》)。

自己確立生活路向的:「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你還是努力自勉,不必猶疑,到遠方去吧,只要有人誠心尋求美才,誰會把你放過?)(《離騷》)。

對人事反復產生感嘆的:「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鳥兒為何聚集水草之中,捕魚之具為何放在木上?)(《湘夫人》)、「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何為?」(人命至大而神主之,人為何膽敢參預其間?)(《大司命》)。

對不同流者批評:「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眾人愈以我的忠心而懼怕,不敢同流,我又何必以他們為伴)、「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同至一處,同事一君,取法不同,我又何必以他們作援手?)(以上俱見《惜誦》)、「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穫?」(為何不施展而有報酬,不耕種而有收穫?)(《抽思》)、「芳與澤其雜糅兮,孰申旦而別之?」(芳香與腐臭混雜一起,為何自夜達旦而離別?)(《惜往日》)。

哀悼國人的:「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天命無常,為何百姓因而心懷震懼,恐獲罪愆?)(《哀郢》)。

對前途質疑的:「發郢都而去閭兮, 荒忽其焉極?」(從郢都出發,離開自己故里,行程遙遠,何處是終極?)、「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我既到了陵陽,還要到甚麼地方去?煙波浩渺,我如南渡,又將往何處去?)(以上俱見《哀郢》)、「伯樂既沒,驥焉程兮?」(伯樂已死,驥怎樣較量才力?)(《懷沙》)

哀知音難覓的:「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可歎我能力不及古人,我和誰玩此芳草?)(《思美人》)。

問了這麼多問題,有沒有答案?答案是有的,見之於屈原的兩篇絕筆辭《惜往日》和《懷沙》:「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廱君之不識」(寧願立刻死去,魂魄離散,恐怕再一次遭到禍殃。我的話未說完就要走向深淵,可惜糊塗的君王不懂啊)(《惜往日》)、「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舉世混濁,沒有人了解我,人心也不可理喻。我知道對死亡已無法躲避,又何必愛惜身體?明白地告訴世間的君子,要以我執忠死節作為天下的典型)(《懷沙》)。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