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文學家的朋友還是敵人?

很多文學家都嗜酒,有些甚至以嗜酒聞名。最著名的莫如陶潛。陶潛嗜酒,寫過著名的《飲酒》二十篇。《飲酒》的序這樣寫:

「余閑居寡歡,兼秋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

撇開文學創作不論,酒實際成為詩人生活的一部份。他在著名的《歸去來辭序》中,指出「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是他甘願放下思想包袱擔任小吏的其中一個原因。他的自傳性的小品《五柳先生傳》也說:「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恆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必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似乎酒是能夠使他維繫和別人感情和看到他最豁達和真摯一面的媒介。

做官的人也知道陶潛的「死穴」。例如當時有一位刺史叫王弘,很仰慕陶潛的文才,曾要求見面,陶潛稱疾不見。王弘打聽到陶潛有一次將往廬山,乃派遣陶潛的故人龐通之等預備美酒,在半道間邀請。陶潛見到酒,即使身處野外,也欣然忘進。王弘這時出來和他相見,竟至歡宴整日。這事情記載在正史《陶潛傳》中,不是有心人偽作,可見酒在接遇陶潛之時的魔力。

李白杜甫嗜酒終身

談到李白,自然更少不了酒。一篇《舊唐書.李白傳》,就是用酒來貫串李白的一生,例如「少與魯中諸生孔巢父、韓沔、裴政、張叔明、陶沔等隱於徂徠山,酣歌縱酒,時號『竹溪六逸』」、「白既嗜酒,日與飲徒醉於酒肆」、「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終日沉飲。時侍御史崔宗之謫官金陵,與白詩酒唱和」、「永王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後遇赦,得還,竟以飲酒過度,醉死於宣城」。

李白把酒寫入詩中,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他有時獨飲(《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有時對飲(《江上吟》:「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他寫過一首專門讚揚飲酒的詩歌《將進酒》,也感受醉酒的樂趣(《扶風豪士歌》:「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扶風豪士家」)。他看到天上的明月,會發問「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把酒問月》),有時更誇張地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唐才子傳.李白傳》為李白的死營構了一個淒美的結局:「度牛渚磯,乘酒捉月,遂沉水中」,你可以不信,但沒有人會把酒抽離李白的人生和他的作品之中。

唐代的另一位詩人杜甫也好杯中物,雖然未必及得上上述二人的瘋狂。雖說不「瘋狂」,但杜甫早歲也曾「以酒明志」的。他有一首《杜位宅守歲》,這樣寫的:

「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杜詩詳註》謂「公年四十,進《三大禮賦》,明皇命待制集賢院,而未嘗授官。此詩除夕所賦。後四句,感慨豪縱,讀之可想公之為人。」

杜甫詩中涉及酒的,卻很多時給染上了一種浪漫的鬱結。例如他送別一位友人孔巢父:「清夜置酒臨前除,罷琴惆悵月照席」(《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似乎在這樣景物與人事傷感的時刻,一杯美酒能解心中萬千愁緒。 一個「樂遊園」,看似行樂之地,但杜甫感受到的是:「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數莖白髮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樂遊園歌》)。杜甫有一位朋友鄭虔,才幹德行很為當世欣賞,就連唐玄宗也愛其才,欲置左右。可是這位別號廣文的先生官運卻沒有因此亨通,一生過著清貧的生活。他的際遇連杜甫也很不值,杜甫在《醉時歌》中形容他:「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這種眼前的真實寫照,勾起了同樣是命途多蹇的杜甫的身世之悲。兩個不遇於時的人相遇,可以做些甚麼?杜甫這樣寫: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沈沈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這種痛飲狂歌,或者能把兩個內心抑鬱的老人暫時帶離痛苦的現實。真的,杜甫這個時候,就是對生平的人生理想也起了質疑:「儒術於我有何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酒,無疑是一帖很好的麻醉藥。

曹雪芹殉酒而逝

上述的例子,自然都應足以說明,酒是文學家的朋友,也是導引文學家名垂萬古的媒介。但酒有沒有可能又是文學家的敵人,使他們傾倒於其中,令身體受殘害而不自知?我想還是有可能的。過去我曾寫過一篇文章《究竟陶潛的遺傳基因出了甚麼問題?》,指出陶潛一生很大的傷痛,就是生了幾個很不成材的兒子:「他們有懶惰的(「懶惰故無匹」),有愚蠢的(「不識六與七」),有粗鹵的(「不愛文術」),甚至有跡近弱智的(「但覓梨與栗」),總之都不是好東西。」這篇文章掛在網上,得到一位讀者的回應,提出一個疑問,陶潛生了幾個資質庸劣的兒子,會不會和他酗酒有關?過去有些研究,指酒精會破壞人的遺傳密碼。相同的例子是李白,據說李白的四位兒子都是非常蠢的。

總之,要一位作家親口去說飲酒的禍害,我想是極端困難的。如果由作家最親近的人來說,哪感傷自然是會更具說服力的。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在四十之齡溘然逝去,他的續妻就寫了這樣一首哀悼詩: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諑玄羊重尅傷。睹物思情理陳篋,停君待殮鬻嫁裳。織錦意深睥蘇女,續書才淺愧班孃。誰識戲語終成讖,窀穸何處葬劉郎。」

曹雪芹的續妻名芳卿,這首詩是出現在一九七七年被發現的據稱是曹雪芹遺物的兩個書箱之中。詩句寫在一張年代很久以前的紙張上,上面有塗抹改寫的痕跡。「紅學」考證專家認定這遺物的真確性,於是我們便能據此看到一位文化修養湛深的妻子一段哀思的感情。

這首詩內容牽涉了較多在丈夫亡故以後作為妻子對於生活現實的追憶和感受,這裡不作深入探討了,只想討論作者如何談到丈夫的死和酒的關係。我們可以參看吳恩裕在《曹雪芹佚著淺探》第二篇《關於芳卿的悼亡詩》的解釋:「看了上引芳卿的詩句,一則說:『不怨糟糠怨杜康』,再則說:『窀穸何處葬劉郎』,可見他的死顯然與酒有關。我們玩味全詩之意,情況大概是這樣:雪芹的前妻之子在癸未年(乾隆二十八年)除夕前數月死去,雪芹因喪子之殤,亦即所謂『喪明』,自己也病了。但現在根據芳卿的詩句『不怨糟糠怨杜康』,可知雪芹的病必非致命之疾;小病,但拖到癸未除夕,大概是又喝了酒,遂因腦溢血之類病症,猝然而亡。如果先得的是小病,則芳卿絕不會允許他再喝酒。看來雪芹之死,酒是直接的原因,故目擊這一情況的芳卿纔說:『窀穸何處葬劉郎』。敦誠在輓詩中也纔說:『鹿車荷鍤葬劉伶』。兩人的詩句都畫出了一個生著病還拚命要酒喝的雪芹的形像。至於他生前,那『酒渴如狂』,敦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的形像,他們『一斗復一斗』地喝起酒來,『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的形像,也都說明雪芹病中索酒,是不奇怪的。這樣,這位生於封建社會而反封建,却又不能伸其夙志的偉大作家,就終於被酒奪去了他的生命。」

這段解釋,我是很認同的。現存一些曹雪芹的友人給曹雪芹的贈詩,除卻上引吳恩裕的材料外,還有不少牽涉酒的題材,如敦誠《贈曹雪芹》:「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司業青錢留醉客,步兵白目向人斜」、敦敏《芹圃曹君別來已一載餘矣……感成長句》:「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敦敏《題芹圃畫石》:「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敦敏《贈芹圃》:「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幾至無酒不成吟,反映曹雪芹生活,和酒不能脫離關係。

敦敏《河干集飲題壁兼弔雪芹》:「逝水不流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這是曹雪芹死後的弔唁,在曹雪芹生前向他說相同的話,恐怕是聽不入耳的。曹雪芹早逝,遺留下一部未完成的鉅著,後三份一的內容只能靠猜測補足,即使勉強續成,文字造詣和原著也不能相比。

酒,是不是文學家的敵人,對一部白璧留瑕的《紅樓夢》也應負點兒責任?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