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政治的」陶潛?

朱光潛這樣說陶潛:「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這引來魯迅的批評。魯迅認為陶潛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他所持的結論恰恰相反,認為「陶潛並不是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兩者相較,我認同魯迅的看法。

慣常討論陶潛的志向,會引述他早年的自述,例如「少年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擬古》其六)、「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三)等,認為陶潛年青時也有大志,只不過生活的改變,才令他日後決志成為一位隱逸之士、田園詩人。

從這個角度看,陶潛不單止與政治沾不上邊,甚而是徹頭徹尾遠離政治的人了。這樣的立論其實並不公允。

陶潛的曾祖據說是晉的大司馬陶侃,據《宋書.陶潛傳》:「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另:「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但云甲子而已」,可知「政治」這樣東西,其實不是沒有在陶潛作品中反映。一說陶淵明字元亮,晉入宋以後改名為潛。假如這說確實,就連名字也是一種政治表態了。

陶淵明歸隱田園,寄寓的心態就是和當世政權決絕。當然他還曾出仕的,史傳記其曾為州祭酒、主簿、鎮軍、彭澤令等,但這都不過是為解決生計,絲毫沒有和政治妥協的意圖。他的作品最少有兩篇談過他出仕的經歷。《始作鎮軍參軍曲阿作》說「投策命晨裝,暫與田園疎」,但接著就說「眇眇孤舟逝,緜緜歸思紆」。著名的《歸去來辭並序》說「猶望一稔,當歛裳宵逝」,但「尋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去職以後的暢快,更溢於言表。

陶潛並不「靜穆」,還可見諸他申述不遇的悵惘。例如《和郭主簿》其二:「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飲酒》其五:「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雜詩》其二:「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這類抑鬱不平的思緒,有時折磨得他深宵不能入眠。

陶潛很多次提到「道」和「節」,恰好這些「道」和「節」都和儒家思想有關。《癸卯歲始春懷田舍》的「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語出《論語.衛靈公》:「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道」,就是治世之道。《飲酒》其四:「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語出《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節」,是一種不屈的操守。《詠貧士》:「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安貧和求富,不也有些孔子「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而不可求,從吾所好」的意味嗎?當然屢勝之「道」,就是一種仁義之道了。

陶潛還有幾句詩,直接頌揚孔子:「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飲酒》其五)這首詩通篇從文化事業角度褒揚孔子。「少復真」,就是抨擊當時社會虛偽的風尚。方東樹解這幾句是:「而己之所懷,則願學孔子,從事如此,亦欲彌縫斯世。而有志不獲,惟有飲酒遣此悲憤也。」這就是「空負頭上巾」的思想根源。

這些一切,都說明了陶淵明有用世之志,如果政權合法,政治清明,出仕並不是苦勞;如果不是,就只有脫然歸隱,其抉擇就正如孔子所說的「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

所以陶潛多次申述名利不可恃,如「一世異朝市,此言真不虛」(《歸園田居》其四)、「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擬古》其四)、「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挽歌詩》)等,詩歌創作多景仰不遇或遯隱之古人,如長沮、桀溺、鍾期、伯牙、莊周、荊軻、班固、劉龔、袁安、田子泰等,就是儆戒政治使人陷得過深,「違己詎非迷」(《飲酒》其三)。

陶潛歌頌大自然,從心嚮往。但欣賞自然,總得保持清醒頭腦、亮麗目光,但偏偏他卻嗜酒。他勉強出任彭澤令,自知「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但垂涎的是「公田之利,可以為酒」。《宋書》本傳載江州刺史王弘欲識陶潛,不能致也,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邀之,潛欣然便共飲酌。臨去,留二萬錢於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醉而後歸。顏延之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此外貴賤造之者,有酒輒置。不是對世途鬱結有會於心,很難理解陶潛為何和酒結下不解之緣。

《雜詩》其二的兩個句子:「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認真地剖析意會,可以看見,陶潛內心深處的靜穆,畢竟是無跡可尋的。了解陶潛,要和當世政治掛鈎,才能看得真切。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