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的答案是:「是,而且絕對是」。未說理由前,不妨先看看一首很有趣的詩。詩的題目叫《緃筆》,詩是這樣寫的: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為甚麼說這首詩很有趣?原因是:這首詩寫的是東坡自己:一個白髮蕭散
的老人、一個病中在小閣藤床上睡得很甜美的人。但一個酣睡的人,為何知道寺院的道人為了不打擾他美睡,就連敲鐘也敲得輕力了?當然我們毋須做任何「理性分析」,事情是東坡醒後記錄的,或許有人把這事告訴他,他便深情地把別人待他的美意寫下來。這當中充滿了寓意:大概東坡是一位受歡迎的好官、一個很被欣賞的文人,而最重要的,他是一個生平遭遇很受人同情的老人。
東坡被政敵無情針對
但諷刺地,這種同情和欣賞卻只出現在和東坡相知的平素之交,他的政敵可不這樣看。曾季貍《艇齋詩話》透露一段事實:
「東坡《海外上樑文口號》:『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章子厚見之,遂再貶儋耳。以為安穩,故再遷也。」
詩題和文字有少許不同,無甚相干。章子厚就是章惇,是亟欲打擊蘇東坡的朝廷敵人。打擊敵人自然是要藉口的。這次他用的藉口也頗無稽:既然你(在貶官惠州後還)睡得這麼好,所以要把你再貶了。再貶的地方是更遠的儋州,即是現今的海南島,一個過去被貶謫者都有去無回的地方。為甚麼是儋州?據說因蘇軾字子瞻,所以就找一個和「瞻」字很近似的地名來做貶官的目的地,就正如蘇軾的弟弟蘇轍(字子由)也因同一理由被貶官雷州(「由」和「雷」字型接近)。如果這是事實,也真能看到人的心態是如何的歹毒了。
蘇軾作品多涉睡夢題材
說回本文的題目,單從《緃筆》一詩無論如何都看不到蘇軾是一位極度「爛瞓」的人。但「爛瞓」可不是我插贓嫁禍,這是蘇軾自己也頗認同的說法。他有一首《醉睡者》:「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先生醉卧此石間,萬古無人知此意」。紀昀曾斥這幾句過於俚俗,但我卻看到其沉痛。另外,《試院煎茶》:「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這些都是東坡「爛瞓」的夫子自道。我們看看東坡對美睡的頌讚,大概可看到他是最能身體力行個人理想的人。例如《春夜》:「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臺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次韻張甥棠美晝眠》:「要識熙熙不爭競,清風一榻抵千金」、《仆年三十九,在潤州道上,過除夜,作此詩。又二十年,在惠州,追錄之,以付過二首》之一:「寺官官小未朝參,紅日半窗春睡酣。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
其實也不止詩,蘇軾的詞也多涉及睡,或由睡而及夢的題材。有的是寫欲眠而不能的,例如《永遇樂》:「捲珠簾,淒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水調歌頭》:「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南歌子》:「卯酒醒還困,仙村夢不成」、《洞仙歌》:「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南鄉子》:「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浣溪沙》:「酒困路長人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當然更多的是睡深而及夢,或由夢而被驚覺的刻劃,例如:《減字木蘭花》:「醉夢尊前,驚起湖風入坐寒」、《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永遇樂》:「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浣溪沙》:「醉夢昏昏曉未蘇,門前轣轆使君車」、《水龍吟》:「料多情夢裡,端來見我,也參差是」、《賀新郎》:「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昭君怨》:「誰作桓伊三弄,驚破綠窗幽夢」、《醉落魄》:「巾偏扇墜藤牀滑,覺來幽夢無人說」、《一叢花》:「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愛日高眠」。
有的寫睡夢,隱然成了生活的概括或範式的,例如:《青玉案》:「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犬,隨君去」、《念奴嬌》:「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南鄉子》:「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滿庭芳》:「居士先生老矣,真夢裡,相對殘紅」、《水龍吟》:「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爛瞓」,某些時候是慵懶的同義詞。但我們看多了蘇軾的作品,他的寫睡寫夢,或寫睡夢而不可得等境況,都不期然看到一點重量,是對人生遭際的困頓的一種反響,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消極抵抗。所以蘇軾也不諱言睡夢的力量,是為逃避生活壓力,或因理想幻滅所逃竄的目的地。大文豪而給弄成這麼樣子,這是一種甚麼現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