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等待誰人一起去刺殺秦王?

荊軻刺殺秦王失敗,是戰國歷史一件大事。失敗的原因,透過資料的組合和推敲,最少有三個:一、「生劫」的策略錯誤;二、荊軻的劍術不精,以匕首投擲秦王失手;三、沒有一個好助手——秦舞陽完全發揮不到應有作用。

以上三個原因也是互相有關連的。比如,如果一開始便不採「生劫」策略,就正如荊軻向樊於期所描述的「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在秦庭上置秦王於死地,那已不需甚麼精湛劍術,助手的質素相對也不這麼重要。如果一開始便決定採「生劫」策略,也不需甚麼精湛劍術,但助手的質素相對便較重要了。當然有精湛劍術,不管甚麼情況都是有利的。

刺秦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想成功一定要經過精心部署。如何處置秦王(生劫還是刺死)更是重中之重,荊軻沒有理由事先沒有確定的策略。但從《史記.刺客列傳》的記載看,最先荊軻是想殺死秦王於秦庭上的。上述荊軻向樊於期的預告,可說是最清楚的交代。

荊軻刺秦策略有否改變?

但後來策略有些改變了,是受到太子丹的影響:「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

太子丹更給荊軻預備了一把徐夫人匕首,這把染有毒藥的武器,據《史記》的描述是「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只要用匕首把皮膚斫開極小的傷口,滲出一絲血液,人就會立即死去)。試想如果荊軻生劫秦王,在脅持過程中匕首碰到秦王,甚麼預謀都會失效,只有增加事件成功的難度。

我們看到荊軻事敗後的自陳:「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契約以報太子」,顯然荊軻出發前,是決定推翻了最初使秦王立死的策略的,這亦是整件事失敗的主因。

如果真的這樣,是以生劫取代刺死,正如上述,助手的質素相對便較重要了。荊軻不滿意秦舞陽,史書記「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遠,未來」,這人是誰,便留下一個千古謎團。

當然一切只是推測。曾經有人猜疑這人是高漸離,但顯然不是,因高漸離身在燕國,要找即時可到,沒有「其人遠」的障礙。

考查荊軻的生平,這人,如果有,應該不會是燕國人,最有可能是荊軻的家鄉衛國的人。原因之一,這人一定是和荊軻有生死之交,絕對可信靠,而且能力不凡,肯付出生命和荊軻一起完成歷史上一項大使命。原因之二,荊軻離開衛國,只是一名浪人,沿途停留之地,都是過客一名。《刺客列傳》記「荊軻嘗游渝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大率如是。人離鄉賤,要找一個赤膽忠肝者談何容易?原因之三,當然就是其人遠,召之難來,所以不是就近之人了。

刺殺部署取決於一人能否出現是否有點兒戲?

一件這樣大的刺殺行動,就取決於一個未必能召得來的人是否能出現,這卻是有點兒戲,也不合符深謀遠慮的荊軻的個性。何況,這件驚天大刺殺行動,訊息(不管是否經過包裝)傳去這麼遠的地方,也有些不方便。所以,我似乎更想從另一些思考途徑去探索這人是誰。

思考方向之一,根本就沒有這個人選,荊軻左等右等,其實就是對太子丹表達不滿。荊軻想在庭上殺死秦王,以成就悲壯事業,如果決意這樣,由誰陪同出發,分別根本不大。只是太子丹卻暗示要生劫,並派遣秦舞陽輔佐,打亂荊軻部署。荊軻故意拖延,看看事情有甚麼發展。

另一個思考方向是,這個人的出現,只是司馬遷加工的成果。這個推測或許有點兒大膽,但卻全非沒有可能。其一、刺客只是社會中的低層人物,是否立傳,全由史家主觀意志決定。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指「其是非頗繆於於聖人,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說他「蔽」,另一角度卻是史識卓越。寫刺客也是。但連傳也可有可無,中間加插小小點睛術,也未必不可能。司馬遷《報任安書》寫個人在李陵事件上的經歷:「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對一個失敗英雄的頌讚,是以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荊軻失手,是天之亡我,非戰之罪。敗因是多了一個不到的戰友,可加多幾分煽情成份。

其二、司馬遷根本沒可能知悉歷史記載以外的行刺細節。司馬遷的歷史材料,國家檔案、古籍記載以外,是實地考察,放失舊聞的搜尋。據《刺客列傳》:「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按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論司馬遷交遊:「考荊軻刺秦之歲,下距史公之生凡八十有三年,二人未必能及見史公道荊軻事。」即使出自夏無且所言者可以徵信,但「荊軻有所待」的細節,已非夏無且所能知曉。

其三、有關荊軻其人,歷史資料頗多不肯定,就是姓「荊」還是姓「慶」也有質疑。司馬貞《史記索隱》:「至衛而改姓『荊』,『荊』、『慶』聲相近,故隨在國而異其號耳。」刺客所進行之事,又都是高度機密。我們看《刺客列傳》,情節的轉移,包括太傅鞠武向太子丹進言,是「請入圖之」;太子丹見田光,是「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太子丹吩咐田光:「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太子丹見荊軻,是「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相比之下,報訊,以至遠等刺秦助手這類消息可以自由流傳,是很可疑之事。司馬遷寫歷史,有很強的個人色彩,也不是毫無增強渲染使情節更動人的前科,例如荊軻在秦庭行刺失敗,身被八創,這「八創」是旁觀者刺一下數一下逐次數出,還是怎麼樣計算得來的,很教人感興趣。「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遠,未來」,是否真確,也很教人感興趣。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