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從「胭脂水粉」的調理看到人類的深摯感情?

在美容、健美以至整容流行的現代社會,很多人(尤其女性)都明白「女為說己者容」這句話的含意。這已是一句很古老的說話了,最早典出《史記.刺客列傳》。刺客豫讓,晉國人,曾事奉範氏及中行氏,沒得到重視,轉而事奉智伯,甚得智伯尊寵。及智伯攻打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事成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把他的頭顱曬乾,塗上油漆,作為飲用器具。豫讓遁逃到山中感嘆地說:「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讎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

「女為說己者容」這句溫婉的話,出自「老粗」豫讓之口,應該不是他的創新,或許只是引用當時一句熟語而已。當然說話的本意不在這句,而是作為對比,以看出「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的重量。無論如何,這句話是人類天性的某種方式的流露了。

「女為說己者容」,用的自然是「胭脂水粉」了。中國文學作品中,「胭脂水粉」在抒發男女感情之中確起了不同凡響的作用。

不要以為「胭脂水粉」只是小小物件,但當中賦予的感情內容卻是深刻的。正因「女為說己者容」,這便成為了男女感情的媒介,「容」與「不容」,中間夾雜著驚惶、失落、滿足、絕望,是人類感情的精粹的提煉,已不是現代社會只求外表美觀,缺乏思想內涵的美容方式可以比擬。

遠自《詩經》時代已重視容顏修飾

先看《詩經》一首詩《衛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據朱熹《詩集傳》,這是「婦人以夫久從征役而作是詩」。詩的開端作者言其夫(朅)是國中突出的人材(桀),他執著兵器(殳),為王出征。詩的第二章很清楚說出女子的丈夫出征以後的生活情形:自你東去,頭髮好像蓬草般被風吹亂。我哪裡是沒有膏油來潤澤頭髮使它光潔呢,只是打扮好了不知是為取悅於誰而已。詩的後面兩章是用直述方式抒發感懷,不詳述了。在這裡,「膏沐」(當然可包括其他化妝物料)的確起了抒述感情的劃龍點睛的效果,「女為說己者容」,在這裡起了很清晰的說明。

晚唐善寫濃豔詞作的溫庭筠,用女性日常生活來點染感情,更是箇中能手。他的代表作《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寫一個寂寞的婦人,早晨起來,肌膚雪白,頭髮蓬亂。她閒來無事,拿起「胭脂水粉」自我修飾,慵懶的動作,畫著眼眉,梳洗後的施朱傅粉,一切動作都是慢吞吞、懶洋洋的。原因?不外就是化妝的「受者」的情人遠別,日常都做的動作少了一種精神支撐,更深入地說就像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所云的「懶畫眉,梳洗遲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蘊蓄於中也。」

杜甫經歷亂世愛情 

溫庭筠處在繁華世間,看女寫女別有一番細緻筆觸,連句子都充滿著香艷。唐代詩聖杜甫身處亂世,一生飄泊,寫和愛人的感情是另一境界。杜甫集中有一首《北征》,是他在肅宗至德二載離鳯翔(家人居住的地方)北往鄜州時的作品。這時杜甫在征途上,倉皇經過自家的居所,想想和妻子兒女已很久不見面了。他帶來疲累的病軀,蓬頭垢面的回到家中。這出奇不意的重聚,令他的家人不知所措。看到住所破落,妻子衣衫襤褸,兒子面色蒼白,女兒衣不蔽體,詩人的感受是深刻的:

「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包,    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    朱鉛,狼藉畫眉闊。」

在卧病數日,嘔吐不住的時候,詩人只有幻想拿出厚厚的衣帛,解救家人於寒苦之中。做為妻子的,看到遠別的丈夫歸來,唯一可做的就是修飾好自己的面容,使愛人也不至於覺得太過零落。她把放置化妝品的布包打開,拿出僅餘的「胭脂水粉」妝扮妝扮。病得重重的詩人,也立時感受到愛妻「面復光」,或者是在困苦處境中唯一可堪告慰的地方。女兒也「有樣學樣」,可惜手勢較差,所以「施朱鉛」的結果,是匆忙之間,眼眉也給畫闊了。在這一幅家人團聚圖像之中,不能不說「胭脂水粉」起著很重要的感情渲染的作用。

男女相互愛慕,情到濃時,「女為說己者容」,很易理解。但有些情況,卻是「女(故意不)為說己者容」的。唐代元稹的著名傳奇《鶯鶯傳》寫張生和崔鶯鶯離別,當去之夕,崔感慨地說:

「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    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

張在上京赴考以後,「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寫了一篇感情真摯的回覆,開首這樣說:

「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    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

大概張生也感辭愛遠別過於無情,於是致信於崔,兼寄上花勝口脂(化妝用品)作為彌補。負心人實在太不懂女性心思了,崔鶯鶯客氣地說化妝物品雖可「致耀首膏唇」,可是卻也不客氣地說沒用了,沒有了真情,容顏即使再修飾也沒有用處了。這種「不為說己者容」的心思,在這裡添上一重失落的惆悵,沒有了「胭脂水粉」這種媒介,寫情便斷不至這樣深刻了。

人的感情,就是靠這小小物資點染,以至離別、重逢、思念、決絕等都表現得更曲折動人,也成了不能磨滅、傳頌千古的文學傑作。這種人類愛情昇華,情感在當中佔有不可取代的地位,不是甚麼只重軀殼,沒有實質思想感情的行為可以代替的。現代人重視美容、健身以至整容,沒有真情實感,不要說化妝品,就是矽膠、透明質酸,以至切割眼皮、激光去斑、纖體瘦身諸如此類,都只是臭皮囊的皮相,沒有實質內容。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