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能不為物所累?

有這樣的一個故事:一位財主,嗜財如命,但又恐怕財產為賊所偷。他於是把全部財產鑄成一巨塊純金,靜靜地埋在後園裡,心想沒有人會知道他這樣把財產藏起來的。但這行動別人不知,他自己卻知道。自從把金埋起來以後,他每晚都睡不安寧,怕金子有甚麼閃失。有時夜裡睡不安穩,總想像後園被賊光顧,間中總得摸黑巡視。只要看到一切如常,他便心安了,可以回去再睡了。

直到一日,他發現花園真的被人掘爛了,他趕快到藏金那個位置看看,泥土給人掘起了,只餘下一個大洞,純金不見了。

財主當然傷心極了,他忍不住痛哭起來。鄰人看到這情境,走過來了解事情。財主把情況一一細訴,鄰居反為安慰他說:金子埋在土中,根本就等如無用之物,和你把一大塊石埋藏起來有甚麼分別呢?現在金子不見了,其實和你不見了一塊大石又有何分別呢?財主聽到這說法,心裡很認同,自此之後,他不再記掛財產,夜晚也睡得安寧了。

這是一個人為物所累的故事。中國文學作品中,把這個道理發揚得最傳神的莫如莊子了。《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載: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祀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中自快,無為有國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意焉!』」

這段記載採納自《莊子.列禦寇》: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於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文字詳略稍有不同,意義則一致。還可參考《秋水》: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莊子把千金重利、卿相尊位比喻為衣以文繡(王巾笥)、入於太廟的犧牛或神龜。犧牛或神龜表面很受尊崇,但實際要捨去性命,莊子情願選擇作為沒有名利富貴而能自由自在的孤豚(孤犢)或曳尾於塗的龜。

為物所累,的確是損害心靈,或摧殘一個人的自由意志,甚而會奪去人的生命的。人有時不自覺去追逐名利,愈追逐得多,愈不滿足,愈覺得物質本來很易獲得,不繼續去尋求,是很愚蠢的想法,因而愈要爭奪,最後陷於自我迷失而不自知。

當然物質也有高下崇卑之分。《世說新語.雅量》記載一段史實:

「祖士少好財,阮遙集好屐,並恆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余兩小簏,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嘆曰﹕『未知一生 當著幾量屐!』神色閑暢。於是勝負始分。」

這段記載中,最精警是一「累」字。祖士少(祖約)、阮遙集(孚)好物,情趣有同有不同。同者為二人都為物累,即是因對物質的過度要求而成為個人負累。不同之處是,這負累有雅俗之分,而且當事人也很清楚。祖約喜好的是財物,大概包括金銀珠寶以及一切值錢之物。祖約料理財物,怕給人發現,迅速地把物件收拾隱藏,未及藏貯的,也要用身體屏障,而且心情煩亂急躁。但阮孚喜屐,自己並不以癖好為恥,相反願意與人分享,甚至因吹火蠟屐而引發對生命短暫的慨嘆。表面上二人的反應是勝負之分,但「勝」者是物質可令人寄情,用心追逐,並不勞心損智,相反「負」的是庸俗地積累財物,財物值錢,引人垂涎,所以要刻意保護,自己心理也有負累。這種負累,和財主埋金地下而要經常記掛是一致的,對生命來說,就是莊子所說的「殆(危殆、疲勞)而已矣」。

怎樣才能免去物累?唯一做法是學懂放下。古埃及有一智者,自覺擁有財物太多,自我製造負累。有天,他猛然醒覺,於是把財物散盡,自此遊山玩水,投身大自然懷抱,清晰的體會是:只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才是最珍貴的東西。現代的一位富豪,對物質也有醒覺:人的一生,如果想享盡最奢華生活,大概擁有數千萬美元就可以達到目的。你不斷累積財富,擁有的是數千萬美元的很多倍,自己一生享用不盡,要處理剩餘的便會帶來煩惱。適當的時候停手,不是損失,而是得著。看到家財億萬貫的財閥,擔心自己人身安危不止,連家族成員也要百般保護,那累積財富是否就像建造牢房,把自己囚禁起來?

覺得《莊子》、《世說》的文字艱深,不易明瞭,看看曹雪芹所說的淺白版本:「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如果認同,有所得著,那就得佩服文學家剖析人生的鞭辟入裡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