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死前說甚麼?

政論家李怡先生在某報的專欄中有題為《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短文,指出有些人「直到死了才對生命有真正的明白」。他舉出幾個例子:「即將被迫飲毒酒的李煜想明白了,『不幸生在帝王家』;彌留之際的范成大明白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白綾繫脖的和珅明白了,『百年原是夢,卅載枉勞神,對景傷前事,懷才誤此身』。」

研究一個人死前的說話的確很有意思,也能得到一定的對生命的啟發。西方著述千奇百怪,我想一定有些輯錄了歷代名人死前說話的論著。中國正史也記載不少人物死前的話,我單從《史記》的列傳中引述一些,看看他們怎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草率來說,有幾個方向。第一種情況是對個人志向的自我肯定,雖死不悔。《伯夷列傳》中的伯夷:「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伯夷譴責周武王以暴易暴的錯失,不守先王之法,言我命雖衰,但甘願采薇而食,至死無悔。表面是嘆息,但實際是對人生抉擇的自我肯定。

《仲尼弟子列傳》中的子路:「君子死而冠不免。」子路為人強暴,孔子一早判定他不得好死,事實果然如此。但他沒有畏縮,說完了這句話就「結纓而死」,顯示他也自覺死得轟烈。

《刺客列傳》中的豫讓:「吾可以下報智伯矣。」豫讓為報智伯知遇之恩,他把生命豁了出去,多次行刺趙襄子,最後雖然只是精神上的勝利,但總算死而瞑目了。

《田儋列傳》中的田橫:「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不過欲一見吾面耳。今陛下在洛陽,今斬吾頭,馳三十里閒,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事情發生在劉邦稱帝以後,齊國的田橫與徒屬五百人入海中居島抗衡。劉邦招降,謂來者封侯,不來誅滅。田橫以死明志,遺言更彰顯他洞悉劉邦為人的睿智。

第二種情況是心懷不忿,遺言是抒洩身死之冤。《孫子吳起列傳》中,龐涓中伏,自知智窮兵敗,自剄前說「遂成豎子之名」。「豎子」是孫臏,龐涓自以為智謀足以比孫臏,但卻鬥輸了最後一仗,無可奈何說出晦氣話。

《伍子胥列傳》的伍子胥:「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脾氣剛烈的伍子胥被昏庸的夫差疏離,最後被賜死,老成謀國的他有這樣刻毒的怨言可以理解。

《刺客列傳》中的荊軻:「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契約以報太子也。」「生劫」是否策略錯誤,這是歷史弔詭,但荊軻卻引以為失敗原因。是真有所憾還是「死雞撐飯蓋」,不同人可以有不同看法。但荊軻死不瞑目,相信不會同意後人陶潛所云的「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淮陰侯列傳》的韓信:「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蒯通之計」是指「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但信卻拒絕依從蒯通,相反慫恿陳豨合謀叛變。呂后、太子(兒女子)與蕭何合謀,謊報陳豨死訊。韓信不虞,最後反被生擒。整件事都是人謀不臧,韓信歸咎天意,是自我逃遁,但不平之冤,躍然話中了。

《張丞相列傳》中的申屠嘉:「吾悔不先斬錯,乃先請之,為錯所賣」。錯是晁錯,申屠嘉至死才知被人出賣,不亦遲乎?歷史上不是有太多這樣的事例嗎?

第三種情況是檢討了過失,但仍有不平之氣。《白起王翦列傳》中的白起:「我何罪於天而至此哉?……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阬之,是足以死。」《蒙恬列傳》中的蒙恬:「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乎?……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餘里,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把這兩段遺言列在一起,大家可見其相近之處。二人都自覺無罪於天,然而深層思考卻推翻直覺:白起枉殺降卒十數萬,蒙恬「絕地脈」,是自覺違反人性和大自然,建長城相信也殘害不少平民。兩人推搪無罪於天,實則也自知罪孽深重。一番臨終之言前後語意矛盾,大概覺得功勞還有可取,不應罪至於死,或死而有些不甘。

        第四種情況是感覺富貴一場夢幻,從中寄寓感慨。《李斯列傳》中的李斯:「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若」是李斯的兒子。李斯論腰斬咸陽市,處刑前與同被判死的兒子緬懷往事,大有既知如此,何必當初之慨。李斯功勳顯赫,臨刑前有這樣的頓悟,多少顯出人性中的純真。但李斯一生也殘害多人,不知應如何計算。無論如何,出身楚國上蔡看守穀倉的小吏,悔悟總教砌詞避責惹人好感。

第五種情況是坦然接受天命。《李將軍列傳》中的李廣:「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明明是「大將軍」(按指衛青)故意刁難,但李廣只怨天(豈非天哉)不尤人,是胸懷寬廣之至。當然,連守城吏卒都奚落的「故李將軍」,把人情看得通透,無論如何不能不說是福氣。

《淮南衡山列傳》中的淮南王劉長:「誰謂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人生一世閒,安能邑邑如此!」很少人死前能自責驕傲不聞過的。有這樣的自省,心境是坦然的,自然也少了幾分悽楚了。

上述幾個方向,無疑都是很個人的,是複雜的人情和事物關係中所引申出來的相異結局。在一個古老的封建帝國,實在太多這麼樣的餓死、殺頭、腰斬、滅族等的「不自然死亡」。引述這樣的史料,並不是變態地要「睇你點死」,而是一個人走到人生的終結站,臨終前所說的最後一番話,其中應有深刻的意義和教誨存在。仍生存的人,能以史為鑒,深化處事待人的認知,未嘗不是一種很好的啟迪。正由於「直到死了才對生命有真正的明白」以外還有多種情況,了解「他們死前說甚麼」,也未嘗沒有實質的意義。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