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時候開始文人已失去互相包容的雅量?

曹丕《典論.論文》一句「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把人類的習性描述得很透徹。有沒有例外?有的,不信,看看以下事例。

唐末王定保的《唐摭言》記載一個故事,和初唐詩人王勃有關的。當時有一大學者閻伯嶼,在一次文人聚會中徵集文章,本意是要讓其婿孟學士作序,以彰其名,不料在假謙讓時,出席聚會、黃毛小子的王勃卻提筆就作。閻公初憤然離席,至配室更衣,並派人伺其下筆。初聞「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閻公覺得「亦是老生常談」;接著又報:「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又輕蔑地說:「無非是些舊事罷了。」接下來的「臺隍枕夷夏之郊,賓主盡東南之美」,公聞之,沉吟不言;及至「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乃大驚「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這篇不朽的文章就是《滕王閣序》。

唐孟棨《本事詩》和《唐摭言》都記載的關於李白的傳說:李白初到長安,遇上了賀知章,兩人一見如故,十分投契。李白拿出《蜀道難》這首詩請賀知章指正。賀知章一邊吟誦,一邊讚歎:「好詩!你真是天上謫下的仙人啊!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寫出這樣絕妙的詩句!」賀知章並解下身上佩戴的金龜換了酒,與李白一同暢飲。

古代文人欣賞別人的事例所在多有

唐張固《幽閑鼓吹》:「白尚書(白居易)應舉,初至京,以詩謁著作顧況,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即嗟賞曰:『道得箇語,居即易矣。』」 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二記載此事,作「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唐朝的韓愈,在憲宗元和八年(813)再次擔任國子學博士時,寫了一篇諷刺當世人才選拔制度的作品《進學解》,盡情抒述內心抑鬱。文章氣勢恢宏,充份達到了蘇洵所說的「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的鑑賞標準。韓愈寫了這篇作品,是有「後果」的。《新唐書》本傳載:「復為博士,既才高數黜,官又下遷,乃作《進學解》以自喻,執政覽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轉考功,知制誥,進中書舍人。」

以上四樁事例,都應是事實吧,因為有充份的文獻和時地人的資料可供核實。難得的是,閻伯嶼、賀知章、顧況和韓愈所面對的執政,都是文人,對同樣是文人的另一些人惺惺相惜,打破了曹丕「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的「定律」。

看過了唐代的,不妨把視線轉移到宋代吧。

宋代有一位大文豪蘇軾,他在神宗元豐二年(1079)被調到湖州做地方官,照例給朝廷寫封感謝信。這封信即《湖州謝上表》,表中蘇軾流露了對當政朝臣的輕蔑,兼及譏諷新法之文辭:

「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培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與蘇軾所隸屬的保守舊黨對立的新黨,把握這個大好機會,把這些說話曲解,還以蘇軾所寫過的詩詞百餘首作為罪證,指蘇軾借古諷今,謗訕朝廷,影射皇帝。他們以此作為把柄,彈劾蘇軾欺君妄上,結果蘇軾被冠以「文字譭謗君相

」的罪名被捕,解往汴京下獄。他的政敵甚至要求把他處死,後被神宗拒絕,最終改判貶謫到黃州,這便是歷史上很出名的「烏台詩案」。

蘇軾一人負罪不止,按照當世株連家屬的法例,他的弟弟蘇轍也同遭降職、貶謫。

蘇軾烏台詩案被誣陷

甚麼叫烏台?烏台即御史台。由於這案的發起者都是御史台的言官,包括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裏行舒亶、何正臣等,因此稱為「烏台詩案」。

「烏台詩案」對蘇軾的打擊多大?看看一則小事例就可知道。蘇軾在黃州時,在與友人遊覽赤壁後寫過《前、後赤壁賦》和《念奴嬌》等作品。當時他的友人傅堯俞(字欽之)派人到黃州向蘇軾索求近文,蘇軾便把他的《前赤壁賦》親書送之,並在文末題跋云:

「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後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後信。」(《書赤壁賦後》)

我們看《赤壁賦》,借景抒情,詠古寄慨,兼提出對人生變與不變的哲理思考。當中有沒有寄寓?或許有吧,你可以從中看到蘇軾對政治理想的幻滅、慨嘆三國人物,借古諷今,抑或表達壯志難酬的鬱悶心情等,如果硬要從中找出甚麼線索,以羅織罪名,政治敵人大概是優為之的。所以蘇軾明言「多難畏事」、「未嘗輕以示人」,一再勸勉其友人「深藏之不出」,也預知後果可以難以逆料。賦中對「客」的身份的隱去,似乎也是心有餘悸,擔心一旦出事,會牽連親友。

蘇軾命運的蹇滯也不止如此。他在惠州時曾寫過一首詩,題目叫《緃筆》: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據曾季霾《艇齋詩話》透露一段事實:「東坡《海外上樑文口號》:『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章子厚見之,遂再貶儋耳。以為安穩,故再遷也。」詩題和文字有少許不同,無甚相干。章子厚就是章惇,是亟欲打擊蘇軾的朝廷敵人。打擊敵人自然是要藉口的。這次他用的藉口也頗無稽:既然你(在貶官惠州後還)睡得這麼好,所以要把你再貶了。再貶的地方是更遠的儋州,即是現今的海南島,一個過去被貶謫者都有去無回的地方。

對付蘇軾的都是一些朝廷中人,都應算是廣義的文人了,其殘酷與無稽,很難相信會出自「文人」之手。蘇軾活在宋代,如果說到了宋代,相對於之前的唐朝,文人已失去互相包容的雅量,當然不可以這樣說。但引述過的事例中,總使人覺得,溫厚包容、珍重才華的,可以是文人;但要真的把一個人整治得徹徹底底,文人較其他人更具本領。或許上引唐朝的幾個文人,和宋朝的幾個文人不同,因為當中沒有牽涉太大的利益(尤其是政治上的)衝突,所以表現會有所不同。但人性的殘酷,是否就會因當中多了幾分其實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利益計算,就更加彰顯,如果如此,真使人感到有點兒寒心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