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夜晚對文學創作者特別富有情味?

未入正題前,先看看一首詩:

「昔日齷齪不足嗟,今朝曠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登第》)

這首詩寫的是作者得悉考中進士後的情況。這是作者第三次應考科舉,儘管當時他已年近五十,但一生心願得嘗,仍然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他策馬奔馳於長安道上,試圖一日時間看盡爛漫的春花。

看花自然只是襯託,何況用一日時間「看盡」,只是借看花的行為來表達心情的興奮。

我忽發奇想,如果把「一日看盡長安花」改為「一夜看盡長安花」,作者跳躍的感情是否更能一瀉無遺地表達?因為「日看」雖則主要不是「看」,但還有機會「看」。「夜看」則全不是「看」了,「看」只是春風得意時的陪襯,更顯得內心的感受才是作者想表達的主體。而且夜(而不待日才)看,也有一種時間的迫促感,內心即時的喜悅自然流露。

甚麼時候看花都只是內心感受的陪襯

當然夜晚看花,在古代照明系統不很發達的情況下,是有些不合邏輯的。但看看作者第二次落第時的感受:「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再下第》),也拿入夜看花來抒述懷抱,「見花」是其次,傷心灑淚才是主要課題。

或許你會覺得我的改作很無聊,而且日和夜字音的一平一仄,聲調也是不能互諧的。但如何透過夜晚的時節來表達文學創作者的某種情懷,卻是一個頗堪注意的話題。

是的,夜晚不同日間,有些感情上的表達是格外含蓄細緻,悽美動人的。不信,看看以下的例子。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是北宋詞人晏幾道《鷓鴣天》的後半部份。詞寫作者和愛人分別很久,幾許相思,互相魂牽夢縈。現在真的相逢了,感覺並不真實,要把燭臺擎著蠟燭把人兒照個明白,恐怕不是現實,只是夢中。 一切發生在「今宵」中,情感格外細緻綿密。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這是盛唐詩人杜甫的《羌村》。詩歌也是寫久別重逢,詩的主角是作者和他的妻子。歸客千里,離別太久了,相逢太偶然了,妻子兒子都不相信,在驚喜交集中,涕淚交橫。詩的最後兩句,是作者夫婦獨處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環境下,互相拿著蠟燭,照著對方面容,相對無言,好像夢中的情景。如果場景不在深夜,如果還是喧鬧的日間,你會感受到別久重逢的欣喜嗎?

受不眠夜晚折磨創製千古文學佳構

有時不是男女的相聚,只是一個男人,夜的深沉也會帶來濃厚的思緒。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衿。孤鴻號外野,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這是晉朝詩人阮籍的《詠懷》其一。說話是坦白的,「夜中不能寐」。為何不寐?還不是思緒紛亂嗎?作者善於用環境配襯:薄帷、明月、清風、孤鴻、朔鳥,既有視覺意象,也有觸覺和聽覺意象,總共刻劃出一片淒清境況。作者透過琴音,表達一種憂思,憂思的內容不用細表,彷彿這已不是個人的不幸,而是一個時代的不幸了。沒有了夜,憂思會這樣深刻而動人嗎?

陶淵明有些詠懷詩,也表現了他的憂憤是深而且廣的,如《雜詩》其二: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

和阮籍一樣,陶淵明此刻也是徹夜難眠。難眠便有機會看到素月出山,遙照萬里的蕭殺景象。作者加了幾分生活艱苦的描述,愈無眠愈苦夜長。和阮籍不同,作者清楚透露無眠的原因:沒有知音、有志難伸。在這夜中,不眠是一種折磨,而折磨不是一瞬,而是終夜。作者選擇這個境況為詩,也許更深長地揭示,內心的痛苦不只是跨越了終夜,而是終生了。

當然也可處理得較樂觀些的,像《古詩十九首》之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你夜來折磨我,我偏要把你來控制。儘管有人是憂思傷心、終曉不靜,這裡的作者卻秉燭夜遊。不過要區別清楚的,這首古詩夜遊的作者,是背負起一個時代的悲悽,是突破了同時代人服藥求仙以逃避現實的思考範疇,用為樂及時來淡化生活的無奈。和孟郊登第後的放縱比,多了一種世道滄桑的表達,所以思想內涵的高低很易判決。

寫夜的詩詞當然不只這些,但情味的濃厚,是一種很獨特的訊息。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