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夢在《紅樓夢》情節安排中有何重要性?

《紅樓夢》善於安排報夢情節,這是一種頗為特殊的內容處理方法。報夢在某些環節中成了故事的演述者或補充者。又由於夢境可自由發揮,夢中人可來去自如,述事可隨意揮灑,故在情節的補足或故事主題的申述上有其方便。至於夢境的迷離惝怳,別具情味和吸引力,這已是涉及小說藝術技巧的範疇了。

大大小小的報夢,試摘引三例加以說明。

夢中人

受夢者

出現章回

秦可卿

王熙鳳

第十三回

尤二姐

尤三姐

第六十九回

晴雯

賈寶玉

第七十七回

第十三回:

「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

秦可卿情節經過重大修改

這段文字很重要,其中有對人物(秦可卿、王熙鳳)性格詳細描述,但更重要的是揭示賈家敗落的預兆。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一個很可爭議的人物。她是濫情之人,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也和秦可卿初試雲雨。第十三回脂評:「『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可見現存《紅樓夢》情節關於秦可卿一段,和作者原先構想不同。在現今版本中,作者安排秦可卿死前建議保障賈氏家業的方法,把秦描述為極正面人物,當中應有深意存焉。而由盛極觀衰,也正配合小說「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見第二回)的思想主題。

第六十九回: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係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

這段夢話,是死去的尤三姐提示其姊面對自己危險處境的自處之道。「外作賢良,內藏奸狡」,妒婦是指王熙鳳。尤三姐建議二姐和王熙鳳同歸於盡,「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用以救贖生前淫奔之罪,也不致「白白喪命」。尤二姐不答允,最後唯有負冤而歿,這是後話。文字中充份表現了尤三姐的剛毅果敢,她先姊姊去世,是造就小說悲劇收場的一個主因,作者用這夢話把這主題表達得很清晰。

尤二姐晴雯亡歿各有隱衷

第七十七回:

「說著,大家又睡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走來,仍是往日行景,進來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就走。」

這段文字很簡略,目的只在交待晴雯死訊,原因是主要的死別言詞已在稍前文字中詳述。之前所述,寶玉千辛萬苦探望晴雯,在侍茶(「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含冤(「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贈遺(「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扎掙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絞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訴衷(「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諸節中已述說得很清楚了,安排一個夢景交代兩位知交的分離,無疑更具感人的力量。

總的來說,作者透過一場夢來表明當事者先其他人知道親密的人的死訊,如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云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第十三回)、「小妹聽了,長歎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第六十九回)、「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第七十七回),真看不到有甚麼更好的方法把題材處理得如斯精妙和感動人心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