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怎樣熱衷地做大自然的導賞者?

歷來鑑賞山水,歌頌大自然的作品多至不可勝數,中國文學作品中也有山水一派。模山範水,就是要啟迪後來觀賞者脫離塵俗,投入大自然。我留意到有些作品不單止客觀地描述自然景觀,作者還寄身其中,親自引路,指點迷津;或設身處地,解剖遊山玩水的得著。要這樣做的理由,無非就是作家有不同的人生歷鍊,把對事物的觀察,提升成為一種事理的法則,向讀者推介。由這個角度看,作家負責任,讀者無理由不跨越年代,去細察當中的教誨。

由戰國時代莊子的《逍遙遊》談起吧。這篇文章,由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開始,直至鯤化身為大鵬鳥,飛越天際,用這些設想來比較小大、壽夭、長短等的不同,思考深邃,層次井然。但有沒有留意篇末作者諄諄的告誡: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自然是最自由自在,最能令人感到舒暢的地方,應該沒有太多人反對。在這裡可以彷徨無為,逍遙寢卧,不用說大自然原始美景,大概是同時蘊含其中了。

謝靈運鼓勵遊山玩水說得具體

如果覺得莊子說的還是太哲理化、太抽象一些,晉朝詩人謝靈運說的就最具體了。他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當然是介紹景物開始的。景物包括:早晨黃昏氣候不同,山水卻包含澄澈的光暉。當日光已經昏暗收斂暮色,晚霞凝聚在天邊,芰荷蔚鬱,相互映照依倚的菖蒲雜草。像被風吹動般到家的南徑,懷著輕快的與世相隔。這種平靜的生活,作者願意分享他的得著:當思慮淡泊,外物自然看得輕了。心滿意足就不會違背宇宙萬物理常道,養生也不出此道了。

晉朝人懂得享受生活,尤其像謝靈運這樣的富家大族,含著銀匙出世,沒有莊子般的人生困苦的體驗,但對大自然卻是由衷的嚮往,這已不是一種人生抑鬱的逃遁,而是經過選擇和篩汰的生活抉擇。是不是覺得作者在教導群眾了?

仍然是魏晉南北朝,比謝靈運晚生一百一十一年的梁朝作家吳均寫過一篇很出名的《與宋元思書》。作品寫自富陽至桐廬的奇山異水,景色包括: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峰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 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

這裡有水有石,有山有樹,襯托了魚游鳥鳴,成了一首自然界的交響樂。在這種景物的感染下,作者寫出了他的教訓:「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那些整天忙著政事的人,看了這些山谷,也會留連忘返。大自然和世俗的抉擇不是很明顯嗎?

李杜嚮往遊山玩水是對現實世界不滿

唐朝詩人李白踏著仿製前人謝靈運的屐子,去登那天姥峰了。甚麼最吸引登山的識途老馬?就是「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進入山中,更被它的驚異景色迷醉了: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這段文字,作者刻意點染主觀感受:迷醉於山花倚石觀賞,不覺天已作黑了。巖泉像熊咆龍吟般令人震動,天色由晴轉陰,不覺下起雨來。轉瞬間雷電交加,像轟開石扉般動人心魄。李白不單止自己融入於大自然的妙景中,還禁不住的指點來者: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這點點感觸,是否很像杜甫觀賞了劉少府新畫山水障後所抒發的感懷:「若耶溪,雲門寺。吾獨胡爲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一個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另一個是「吾獨胡爲在泥滓」,現實生活把中國著名的詩壇雙子星折磨得夠慘的。

要說被自然山水感染而體會出一種人生價值,不能不提蘇軾的《前赤壁賦》: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不變是甚麼?「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段文字,沒有刻意去描摹山水,只淡然的提及水、清風、明月,是人人都有這種感受經驗了。不用細寫,但揭示的卻是一種生活取向,是一種參透天地化育、能突破生命局限的不變和永恆欣賞的感悟,是作者美意的思想提煉,是抗衡俗世的最佳應對方式。

文學家閱透世情,願意做大自然畫卷旳導賞者,所傳遞的訊息,你是否可以全然「收到」?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