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怎樣透視死亡的愚弄?

先看看不是文學家怎樣面對死亡的事例。

秦始皇嬴政信神仙,求長生,曾派遣方士入海求仙,使人尋不死之藥;還曾隱秘行蹤,以求一遇仙人。

漢武帝劉徹也好神仙之道,曾經祈禱於名山大川求神;調甘露,飲玉屑,奉祠神君太一以求長生。

這些行為自然最終是失效的,而且被人譏笑。唐代詩人李賀有一首《苦晝短》,寫了他對求長生的意見。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是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這首詩含意是豐富的,首先看看李賀怎樣回應嬴政劉徹的行為。詩歌最末的兩句,意義是清晰的:「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據《漢武帝內傳》:劉徹死後,梓棺響動,香霧繚繞,得到屍骨飛化的結果。這些騙人的方士之說,被李賀看穿了,他說「劉徹茂陵多滯骨」,劉徹的陵塚茂陵,墓中遺留下來的,只是他的一堆滯骨,對神仙升化之說給予了徹底否定。

劉徹嬴政之死都被李賀嘲笑

秦始皇嬴政死後怎樣?據《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崩於沙丘平台。丞相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秘之,不發喪。棺載輼涼車中,……會暑,上輼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

李賀詩中一個「費」字,是枉費的意思,用得犀利如刀,表現了他對秦王求仙不得,最終連屍首也給特殊處理的事實,表達深刻的嘲笑和蔑視。

當然詩歌中「神君何在?太一安有」、「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是任公子,雲中騎碧驢」(任公子是傳說騎驢升天的仙人,生平不可考)三個發問,鞭撻的意味也是明顯的。

詩歌中還值得探討的,是李賀對人生短促的看法。他悲觀地說「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人生受著大自然的播弄,既生而必死。他不屈服,他說「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燭龍」典故出自屈原《天問》:「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王逸注「天之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李賀索性幻想斬龍食其肉,使牠不得再主理天運,了卻人生有定時的天理邏輯。

這些自然只是浪漫的設想,但歸根究柢表現了李賀對生命無常的看法。錢鍾書《談藝錄》論李賀詩,其中一則是「長吉年命之嗟」,指出「其於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每感愴低徊,長言永歎」,並摘引《天上謠》、《浩歌》、《秦王飲酒》、《古悠悠行》、《過行宮》、《鑿井》、《日出行》、《拂舞歌詞》、《相勸酒》諸作為例。這些純從天運著眼的看法,基本上是顯出人生的無奈,沒法子提出一種解救的方式,而悲觀的詩人也只能走過他二十多年的短暫人生。

道家思想突破死亡的局限

真要看得達觀的,自然得取法道家的想像。莊子在《秋水》中透過北海若的說法:

「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

人能突破對事物觀念的限制,知道物量之大小,都是無窮的;時間的長河沒

有止境,得失之分沒有一成不變的規律;事物因果關係不是固定不可移,看事物不拘於一面;大智觀察物量,不因小而為寡,大而為多;透徹理解古今的觀念,不因年壽之長而生厭倦,也不因年壽之短促而企羨他人;知道盈虧是自然現象,雖有所獲而不喜,有所損而不憂;把人生的過程看成一條平坦的大道,把生死看作必然經歷,所以不以生之可愛而貪戀不捨,也不以死之可憎而恐懼畏怖。

大文豪蘇軾深受道家思想影響,在他的《赤壁賦》中提出變和不變的主張: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從這種思考角度提出豁達的人生觀:「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把寄情山水自然美景看成解脫人生苦短魔咒的手段,是另類突破死亡觀念的作為。

不管你是否認同李賀、莊子和蘇軾對人生短暫的看法,但總得承認,他們是設法以生命的閱歷,提出了透視死亡愚弄的主張,對後世的人有很深刻的啟發意義。對於一代雄才,也自視不凡的秦始皇和漢武帝,他們企圖突破生命局限的愚昧,總歸是尋常不過,就正如李賀只稱他們為嬴政劉徹,不稱他們為秦皇漢武,只視他們為千萬年歷史以來尋常不過的平常人一樣,生好,死也好,毋須自誇,也不用惋惜。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