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詠畫詩飽含了甚麼樣的人間辛酸?

詩聖杜甫的生活圈子很廣闊,生平結識的人物,除了官場朋友,文人墨客以外,還有很多藝術家,尤以畫家為甚。正因見多識廣,對一些畫家和其創作,別有一番體會,造就了詩人集中有不少詠畫詩,其中寄寓了作者很濃重深刻的思想感情。

詠畫,當然對創作客觀的形容是少不了的。詩人「語不驚人死不休」,就是對畫幅上尋常的物態也有鞭辟入裡的摹劃,有時觸動了內心感情的共鳴,鬱結凝重、擲地有聲的句子是少不了的。我介紹幾首詠畫詩,先說作者如何談畫,再說作者如何談人。

《天育驃騎歌》,「天育」據仇兆鰲注謂「天子所育之馬」,「驃騎猶云飛騎」。這是一首詠畫詩,因詩的開首指明「吾聞天子之馬走千里,今之畫圖無乃是」。對畫中馬的描述是:

「是何意態雄且傑,駿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綠縹兩耳黄,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龍性合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

這裡寫馬的姿態、形貌、骨格,特重其神情氣色。詩人不以描劃入裡為滿足,進一步透過馬兒書寫人生:

「年多物化空形影,嗚呼健步無由騁。如今豈無騕褭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休。」

這裡是感嘆人事播遷,特別是人才不為時世所識所用,空有駿馬也只有無端浪費。

杜甫不滿意處身混濁世代

《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一開筆即寫「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這種出奇不意的懸疑筆觸,使人更有興趣去探究這張畫於屏障上的山水畫幅的神妙之處。寫畫,是這樣寫的:

「得非懸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蹋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

細數畫中物象,有水有山,有風有雨,有野亭春花、漁翁孤舟、斑竹臨江之類,而當中的意象鋪排,出神入化,善用形象化的點染和比喻,把一幅赤縣滄洲圖繪劃得栩栩欲活。當然少不了的是帶入了對生活現實的描摹:

「若耶溪,雲門寺。吾獨胡爲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

「在泥滓」一句,充份顯出生涯的落拓。此句典出《史記.屈原列傳》:「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意謂屈原生活在溷污之中,卻能保存清高的人格,不受世俗的污穢所薰染。「青鞋布襪從此始」,決意登山臨水,找尋大自然的美好。這反映了世途的蹇滯,常思有朝能擺脫羈絆,重過自由的生活。

《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寫畫家王宰繪畫的習慣:「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這首詩介紹其「崑崙方壺圖」:

「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中有雲氣隨飛龍。舟人漁子入浦漵,山木盡亞洪濤風。」

把巴陵洞庭的形貌和氣勢刻畫得很活現。王宰的技法:「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是其獨到之處。此詩雖沒有直接抒發作者人生感受,但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王宰,大歷中家於蜀川,能畫山水,意出象外。老杜與宰同時,此歌又居成都時作。」其云意出象外,可見畫中境界實有心靈所能依附處。詩人感受深刻,所以篇末忽發奇想。「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吳松半江水」,讚譽之情,溢於言表。又篇首所言「能事不受相促迫」,雖只是王宰作畫習慣,但「促迫」也側面反映不論詩人還是畫家某一程度的生活現實。

曹霸的落魄激發詩人詠嘆

如果以上幾首都是因畫寫己,《丹青引贈曹霸將軍》是感慨曹霸的生涯應無疑問。曹霸畫藝,繪人繪馬皆獨當一面。開元之中,經常受詔在南薰殿中替功臣造像。杜甫描述其製作,不單止寫實,還有其迫真和細入毫髮的效果:

「淩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褒公鄂公毛發動,英姿颯爽猶酣戰。」

畫馬更是曹霸的絕藝。玄宗時召喚寫名馬玉花驄的經過:

「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澹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卻在禦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這一番「慘澹經營」,馬兒的形神活現紙上。杜甫讚賞曹霸作品是「一洗萬古凡馬空」,迫真程度是實物和畫幅在禦塌上相互映照,分不出何者是馬何者是畫。

曹霸是何人?他是魏武帝曹操的後裔,到了唐代已失去皇族資格,成為一位庶民。一個畫藝如此精湛的人,也是著名畫馬專家韓幹的老師,在「漂泊干戈」的時候,破落得只能為尋常行路之人寫真繪象,更甚的是他沒有得到一位名畫師應得的尊崇的待遇,相反「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杜甫為他的遭遇表達憤慨,把情感寄託到天理人事上:「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名與實,顯然沒有相關的適當應對。

另有一次,杜甫在一位朋友韋諷的家中親身觀賞曹霸的畫馬。他寫了《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一詩紀錄其事。曹霸「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誇獎其神乎其技。他得到皇帝豐厚的賞賜,當時一紙風行,「貴戚權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相比於《丹青引贈曹霸將軍》所寫的晚年坎壈生活,何止有天壤之別。《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一詩中特別描繪了曹霸的《九駿圖》:

「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時郭家獅子花。今之新圖有二馬,復令識者久嘆嗟。此皆戰騎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沙。其餘七匹亦殊絕,迥若寒空動煙雪。霜蹄蹴踏長楸間,馬官廝養森成列。可憐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

把馬匹的神態舉止和所產生的氣象寫得神采飛揚。和前述的作品一樣,杜甫不單寫圖,還將他的生活感受寫入詩中:

「自從獻寶朝河宗,無復射蛟江水中。君不見金粟堆前松柏裡,龍媒去盡鳥呼風」

這裡用了河宗獻寶、穆王歸天的典故,寫玄宗不再親自射獵江中的蛟龍了。在那金粟山前,松柏林間,那裡的天馬皆已散盡,唯有幾隻鳥兒在風雨中悲鳴而已。今昔之比,是無比深刻了,也透露了人事播遷,時不我與的無奈意緒。畫圖在,曹霸去了哪裡?自己又將如何?留下了大堆的疑問。

畫家劉單、王宰、曹霸、以及不具名的《天育驃騎歌》的作者、詩人杜甫等,無疑都是文化界域中的瑰寶,可是卻給現實社會磨折得很過份了。杜甫透過他的凌雲健筆寫的這類詠畫詩,寫出來的人間辛酸是很深沉的。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