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危險還是「執筆」危險?

柳宗元被貶永州,有一次遇到一位捕蛇為業的蔣氏。這位蔣氏三世捕蛇為業,祖父和父親都死於蛇咬,到了他的世代還要冒險捕蛇。作為州令的柳宗元起了慈悲之心,聽了他的哭訴,說會設法和有關方面商討,恢復他的賦役,等他有「安居」之日。他的想法受到蔣氏嚴詞拒絕:

「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嚮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

這些記錄在《捕蛇者說》一文中的對話,無疑是夠諷刺的。柳宗元關心民生疾苦,對無助的老百姓渴望施與同情,這是善良人的一種善良心願了。但不要以為蔣氏很悽慘,柳宗元就不是。柳宗元以一個文人、從政者給蔣氏情緒輔導,但認真來說,他實在夠得起韓愈在《進學解》中擬設的學生譏笑國子先生的相同指責:「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柳宗元對蔣氏五十步笑百步

柳宗元的境況,其實好不過蔣氏多少,至少在心靈上是這樣。大家應記得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開首的幾句:「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為僇人」,意指被貶謫。理論上,貶謫是結果,是懲罰。人也到了永州,應該是政治生涯的某一個段落結束了,你未必喜歡貶謫的待遇,但政治命運成定局,應學懂放下了。永州有的是柳宗元喜愛的山水,據考證,《始得西山宴遊記》是柳被貶永州第二年寫成的文章。山水也賞過不少了,也應有心靈的認真投入,哪「惴慄」甚麼呢?唯一可以解釋的,京城的政治鬥爭,其殘酷和凶險,腐蝕了人的精神意志,如鬼魅般隨著人到那管是相對僻遠的地方。

永州儘管貧窮落後,荒涼偏僻,但面對著一批順民良民,如果並不要求人人安居樂業,那管理這個地方還不算是一件苦差。而且山高皇帝遠,政敵要找你撕磨,也並不是輕易的事。唯一令柳恐懼的,是柳還會「執筆」,還在實踐著文以明道的讀書人抱負。只要「執筆」,思想成果給白紙黑字記錄下來,就有流傳的機會,也就有被人尋章摘句承續被攻擊命運的可能。

在歷史中的某一個段落,柳宗元曾被封為「法家」,所執掌的是「樸素的唯物史觀」。如果不被這些無聊術語所蒙蔽,那「唯物」甚麼的,其實就是除去了較多的主觀因素,用一種事物道理來銓衡世情。不信,看看一些例子。柳宗元寫過一篇《天說》,是在被貶永州很久之前寫的。這篇文章,順應韓愈問何為天道而立論。韓愈認為群眾不滿當權者,往往埋怨「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因而「天聞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者受罰亦大矣」,但柳宗元的論斷,就是這麼樣的反其道而「樸素」:

「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慾望其賞罰者,大謬矣;呼而怨,慾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子而信子之仁義以遊其內,生而死爾,烏置存亡得喪於果蓏、癰痔、草木耶?」

一個人而抱有這樣清晰的頭腦,並用文字把腦中的思考鋪排出來,在習以為常拉幫結黨去討政治生計的環境中,是自陷險境而不自知的。

不要以為單純政論透露出作者的思想取向,柳宗元觀人也有一套明確的是非標準。他的集中有一首《韋道安》,熱情謳歌一個為忠義奮不顧身的英雄俠士。這個出生入死救回被脅的刺史的兩個女兒,事成以後並不接受刺史以女相贈,認為除暴安良是份內之事。這位被柳宗元形容為「立孤抗王命,鐘鼓四野鳴。橫潰非所壅,逆節非所嬰。舉頭自引刃,顧義誰顧形」的烈士,他後來的慷慨捐軀,被柳宗元看出了更深層次的社會矛盾:

「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貞。咄嗟徇權子,翕習尤趨榮。我歌非悼死,所悼時世情」。

這類抗世的辭章,很容易成為政敵掌握作為鬥爭的工具,只要曾經問世,就有隨時被翻舊賬的可能。「執筆」的人很容易被自己某一時段的議論所唬嚇,在封閉的社會中,如影隨形得在甚麼時候都會「恆惴慄」。

捕蛇者抵不住「悍吏(收租稅者)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但卻因捕獲毒蛇,「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是精神還有安樂鬆弛之時。可是有「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質疑的文人墨客的柳宗元,卻終其一生放不開精神的包袱,在只活了四十七歲的人生中離世,壽命是不是比蔣氏長也不可知。

文字遘禍蘇東坡更加慘烈

當然說到因文字遘禍而影響一生的人,較柳宗元更悲慘的莫過於蘇軾了。蘇軾的烏台詩案,影響一生際遇,其來龍去脈,我在《甚麼時候開始文人已失去互相包容的雅量?》一文中已有談及,這裡不贅了。蘇軾有一首《石蒼舒醉墨堂》,開首幾句道盡文化人的悲哀: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何用草書誇神速,開卷惝怳令人愁。」

不要以為這是蘇軾滿肚子不合時宜,經歷大半生顛沛流離之後所作的牢騷語

,這是在宋仁宗熙寧二年(1069),蘇軾時年只不過是三十四歲時的說話。或許在朝廷上和政敵王安石糾纏得太深厚了,蘇軾在一次造訪書法家石蒼舒時寫了這首詩。詩句大多是讚賞石的創作的,但開首把人生憂患歸咎於識字(而非更後時間的執筆成文了)的開始,卻是有著深沉的人生反思。這不是一種佻皮的輕僈語

,而是對人性的無情一種自然的反響,其實也可看成對一生遭際的一種洞透的預示。更為諷刺的,這首詩的內容也和一生被文字奴役和糾纏(那個作家不是?)的柳宗元扯上關係。柳宗元曾在《答崔黯書》一文中說:

「凡人好詞工書,皆病癖也。吾嘗見病心腹人,有思啗土炭、嗜酸鹹者,不得則大戚。」

蘇軾把這個典故寫入《石蒼舒醉墨堂》這首詩中:

「我嘗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能瘳。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遊。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飲美酒消百愁。乃知柳子語不妄,病嗜土炭如珍饈。」

最為可惜的是,這些土炭珍饈,恰恰成為我國兩大文學家逃不脫、揮不去的人生宿命,長時間和鬱結與悲戚互為表裡。還是蔣氏夠灑脫,肉體雖受拘牽,精神還是自在的,最少,生涯相比之下,也不算怎麼危險的。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