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天祥正照風月鑑」是「誨淫」還是反「誨淫」?

有人說《紅樓夢》是「誨淫」之書,如清人陳其元在《庸閑齋筆記》中說:「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戈矛也。」我卻持相反意見,看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鑑」可供佐證。

這回寫賈瑞(天祥)命喪之由,是由戀慕王熙鳳開始。「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設計哄騙賈瑞夜晚在西邊穿堂等她,可是最後卻把門鎖上,讓賈瑞在其中凍了一夜。此次之後,賈瑞心猶不改,以為不過是鳳姐捉弄他,過後兩日仍來尋鳳姐。小說寫「鳳姐因見他自投羅網,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這裡說「令他知改」,改甚麼?自然是濫情縱慾的性格,顯然鳳姐並非想奪賈瑞性命,只是警惕他不要太過淫亂吧了。事情當然不以賈瑞接受教誨結束,相反賈瑞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這夜,賈瑞又被騙到一個空屋中等鳳姐。鳳姐設計讓賈蓉賈薔揭破賈瑞醜態,要脅五十兩銀子抵償。臨走時又被事先安排的一淨桶尿糞淋個滿身,冰冷打顫。如經此次轉折,賈瑞真的「知改」,或許就能保住性命。可是一回到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是鳳姐頑他,因此發了一回恨;再想想那鳳姐的模樣兒,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內,一夜竟不曾合眼。」

當然最致命的是,「他二十來歲人,尚未娶親,未免有那『指頭兒告了消乏』等事。」他的病徵其中一樣是「下溺連精,嗽痰帶血」,是一種精虧之症,是過度損耗而致之。小說特別安排在賈瑞病入膏肓之時,有一道士出現,拿出一面鏡子,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鑑」四字。道士詳細申述鏡的來歷和「用法」:

「這物出自太虛玄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

「風月寶鑑」充滿象徵意義

這裡的象徵意義不很明白嗎?「專治邪思妄動之症」,賈瑞連族中大主管兼有夫之婦的王熙鳳也看上了,可說「邪思妄動」之尤了。「聰明俊傑」才能避免凶災,反之便不能了。

鏡的「正面」是甚麼?是「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鏡的「背面」是甚麼?是「一個骷髏立在裡面」。「聰明俊傑」能克制自己,反之便淫慾過度了。賈瑞是一蠢物,在病重之時,沒有拾起最後的救命草,「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後來怎樣?「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

小說巧妙安排閻王叫二人拿鐵鎖把他套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是至死不悟了。

故事的寓意是清晰不過的,也很震動人心,但「風月寶鑑」和「道士」卻賦予人們有深一層的思考。

「風月寶鑑」在這裡有警世意味,但這名稱卻不是第一次出現。《紅樓夢》第一回有一段文字談書的來歷:

「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討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到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海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

這段文字,故作狡黠,在書的名字上故弄玄虛,但其寫作動機則須細察。不是「一味淫邀艷約私討偷盟」,可見寫作大旨並不是誨淫。而「空——色——情——色——空」的輪替轉換,由空起始,最後歸於空,更超脫人世間的濫慾,成為現實生活的諷刺。

《紅樓》敘事出現「道士」總有暗寓

至於攜「鑑」出現的「道士」,也隱含另一寓意。《紅樓夢》開卷以來的情節,凡有「道士」(有時是一僧一道)出現時,總是代表情節上有另一轉移,第一回便有很多這樣的例子: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道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丯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

「士隱於書房閒坐,至手倦拋書,伏几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

「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

「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可巧這日拄了拐,掙扎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搭連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和賈寶玉受巫蠱險喪命,也得「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解救。這一僧一道就是第一回出現的二人,所以和尚接過通靈寶玉,不禁長歎一聲:「青埂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目,若似彈指」。

第六十六回寫柳湘蓮累死尤三姐,尤三姐報夢,夢醒之時,柳發覺所在處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後來「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

在這些例子中,僧道成了大局的主持者、故事情節的補充者、故事主題的櫽括者,來去自如,成了作者的代言角色。「風月寶鑑」由道士攜來,也由道士帶走,照出了人間世相,其「正面」和「背面」不同的象徵意義,和道士所起的述故事者的角色,不是很明顯嗎?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