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噲的說話為什麼會這樣文雅?

樊噲是誰?他是協助漢高祖劉邦定天下的人。樊噲和劉邦同是沛人,初以屠狗為業。

一般人對樊噲有較深刻的印象,並不是他如何出生入死去為劉邦定天下,而是在《史記.項羽本紀》中所記述的「鴻門會」中樊噲的表現。

但要知道這場「鴻門會」中樊噲的特點,大體應以《漢書》中所記述的樊噲傳記為依據。《漢書.樊酈滕灌傅靳周傳》:

「時獨沛公與張良得入坐,樊噲居營外,聞事急,乃持盾入。初入營,營衛止噲,噲直撞入,立帳下。項羽目之,問為誰。張良曰:『沛公參乘樊噲也。』項羽曰:『壯士。』賜之卮酒彘肩。噲既飲酒,拔劍切肉食之。項羽曰:『能復飲乎?』噲曰:『臣死且不辭,豈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陽,暴師霸上,以待大王。大王今日至,聽小人之言,與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項羽默然。」

這段文字其實主要是過錄《史記》的。《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時獨沛公與張良得入坐,樊噲在營外,聞事急,乃持鐵盾入到營。營衛止噲,噲直撞入,立帳下。項羽目之,問為誰。張良曰:『沛公參乘樊噲。』項羽曰:『壯士。』賜之卮酒彘肩。噲既飲酒,拔劍切肉食,盡之。項羽曰:『能復飲乎?』噲曰:『臣死且不辭,豈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陽,暴師霸上,以待大王。大王今日至,聽小人之言,與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項羽默然。」

兩段文字比較,除了極少的詞彙之外,內容都一致,是班固「抄」司馬遷的。「抄」,除了省工夫,顯然班固認為這是「實錄」,毋須(也不能)再加資料了。

其實,如果班固想把樊噲寫得更活,為何不抄《項羽本紀》中的記述?我們看看《項羽本紀》的原文: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嚮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 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     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 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

這兩段文字,內容詳略不同,只要比對,即可見出。雖然司馬遷寫傳記,習慣把一個人放在不同場景中,利用不同角度去描述當中的形象和神韻,但除了文字技巧外,我們總應要求內容的細節要相一致,而且文字的記述要和當事人的角色和身份相同,這樣才堪稱「實錄」。

比對兩段記載,最先可發現的,樊噲闖帳,一段是自行闖入(《樊酈滕灌列傳》),一段是受張良之命(《項羽本紀》)。自行闖入,應可表現出樊噲對主人面對困境較「上心」,護主心切,受命便有些不同。

《項羽本紀》對樊噲入帳以後的形貌舉止有很生動的描寫,讀者未必盡信,但也無傷大雅。項羽很欣賞樊噲,一見面不自覺叫出一聲「壯士」,這是率直的人的常情。「賜之卮酒彘肩。噲既飲酒,拔劍切肉食,盡之。項羽曰:『能復飲乎?』噲曰:『臣死且不辭,豈特卮酒乎!』」去到《項羽本紀》,把箇中情節擴張,描述更為深細,你可以懷疑當中有不少是司馬遷添油加醋,但整體也大致不會遠離現實。

較為令人感到突兀的,應是樊噲怒斥項羽的一段話。「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 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

這段記載,文字流暢,內容充實,情理兼具,語言技巧優秀,有些甚至出之以偶句,驟眼看去,以為出自縱橫家之流的言辭,相信一個出身為屠夫,沒有多少文化修養的人,應該是說不出的。如果要樊噲的形象較真實,《樊酈滕灌列傳》所述的應該已是一個極限。

不要忘記,在「鴻門會」的場外,還有樊噲的另一番對白,就是他勸劉邦速遁:「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

讀者有沒有懷疑,一個粗人像樊噲的,居然會引經據典(「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或用比喻兼對偶(「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去為自己的說話增加吸引力,何況這些說話是出在極危急的狀況下?

歷史傳記記人物的言語都是很克制的,像《漢書》寫樊噲晚年一次對劉邦說:「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 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說得很粗淺率直,是發自內心的說話,和說話者的形象比較匹配。

司馬遷善於用精妙的語言刻劃人物,令人物形象更鮮明,但有時走得遠了些,人物的形象反倒給弄得模糊了。寫歷史就像寫小說般出現了一個語言文雅 的樊噲,讀者應否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