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是一個怎樣的謎樣人物?

《紅樓夢》中的秦可卿,是一個形象和經歷甚為神秘的人物。神秘到甚麼地步?就連她的名字也不為賈府中人認知。《紅樓夢》第五回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寶玉失聲喊叫「可卿救我」,連秦可卿也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裡從無人知道,他如何知道得,在夢裡叫將出來?」所以《紅樓夢》中凡稱秦可卿的地方都叫「秦氏」。

或許這只是一個小節,但秦可卿在小說中的出現,卻也有點兒神出鬼沒。最先出現在第五回,到第十三回死前報夢王熙鳳是最後亮相。(第一百零一回也有秦可卿報夢王熙鳳情節,但不是曹雪芹手筆,不計算在內了。)曹雪芹把秦可卿放在小說的較前部份出現或者沒有甚麼微言大義,但我們只要看看預示《紅樓夢》人物結局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和「副冊」,顯然得到不少的啟示。有關秦可卿的是這樣寫:

「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又警幻所製《紅樓夢》十二曲關於秦可卿的是:「【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從這兩段啟示,最明顯的是秦可卿最後懸梁自縊而死,可是現今流行的《紅樓夢》版本中是病死的。其次,對於秦可卿的感情生活,預示說得很嚴重,可是現今流行的版本卻頗平淡,這當中實在很有深入探索的餘地。

牽涉秦可卿情節相當詭秘

或者先從流行版本中所記秦氏的情事說起吧。第五回: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裡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  只管交與我就是了。』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縱然室宇精美,舖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可往那裡去呢?不然往我屋裡去吧。』」

這段情節,是否秦可卿故意勾引賈寶玉,很難確證,但警幻「特引(寶玉)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則和寶玉「初試雲雨情」的正是秦可卿。或者說,秦可卿只是夢中被指令和寶玉發生關係的人,不能據此便說其情淫。但《紅樓夢》其他情節的刻劃,卻足以使人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預示有更深刻的體會。

不妨從「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這兩句入手。這兩句是說:一般人皆指榮國府出不肖兒,但實在寧府中人其不肖實先於榮。寧府的醜事,在當時是頗流傳的。第六十六回作者借柳湘蓮之口說出:「你們東府裡除了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東府,就專指寧府。寧府中人派系並不複雜,就單指賈蓉(秦氏丈夫)、賈珍(賈蓉父)和賈敬(賈珍父)這個宗族。有沒有覺得,賈珍和媳婦秦氏關係很不尋常?秦氏逝世,「賈珍哭的淚人一般」。雖然哭得悽慘,很大成分是賈珍欣賞秦氏的才幹:「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俱見第十三回),但小說所記賈珍似乎還比賈蓉難堪。至於後文記賈珍所籌備的喪禮極盡奢華,棺木要考究,用上了萬年不壞、厚八寸的上等木材,連賈政也批評「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但「賈珍如何肯聽?」此外還要買一龍禁尉官爵,好作風光大殮,賈珍所為,不難直覺別具用心。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秦可卿之死》指賈珍與秦可卿「爬灰」醜事被丫鬟撞見,秦可卿自感無臉見人而自縊於天香樓。

我則向前推想一層,秦氏和賈敬有沒有瓜葛?不會吧,小說不是寫「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見第二回)嗎?但我對警幻所製《紅樓夢》十二曲的「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這兩句始終別有體會。按文理,這兩句對偶,上句的「敬」和下句的「寧」相對。「敬」在上句如果解作尊敬、敬重之類,文意不通,似乎唯有作人名解,才能和下句「寧」字協調。那末,敬就是賈敬?箕裘頹墮皆由和「敬」有不尋常關係開始,而寧府的荒唐,「造釁開端」,罪責比榮府尤甚。沒有一種悖亂倫常的行為,似乎無足以承受這種嚴厲的責難。

畸笏叟總評暗示秦氏和賈敬有瓜葛?

不要以為我想像力豐富,據靖本第十三回前畸笏叟總評: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很明顯,故事情節是經過大幅刪改的。天香樓是甚麼地方?俞平伯《紅樓釋名》(載《紅樓夢研究》)猜測可能就是秦氏引領賈寶玉所到的上房內間,即是秦氏的寢室。秦氏喪禮有記「另設一壇於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業醮」。既然「淫喪天香樓」,那末天香樓也應是秦可卿自縊之所。「遺簪、更衣」代表甚麼?大概是有人在急忙更衣之際遺下簪釵吧。簪釵固然可以是女子之物,但假使遺簪之地只是秦可卿的寢室,所遺者亦是秦可卿之物,那畸笏叟似乎沒有理由要刻意「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但假如遺簪者是道士裝束的人,情況便會很不同。這樣子理解,遺留此物者是誰,不是呼之欲出嗎?賈敬如果置身事外,品行端正,前面柳湘蓮的話便無所依附了。「淫喪」,暗示秦可卿因為淫行,被丫鬟撞見,受不了壓力而懸樑自縊。畸笏叟因秦可卿魂託鳳姐言賈家後事尚可顯其遠見,不想因淫行而毀壞秦氏形象,故大發慈悲主張「姑赦之」,就是不想把這匪夷所思的亂倫行為按實記錄。

第十三回記秦可卿風光大殮,插入一頗奇特的情節:「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甚罕,合族人都稱歎。」為何作者強調「此事甚罕」?是否當中有不可告人之秘密?是自殺還是被迫自殺殉主,以圖滅口?很可能畸笏叟認為原著的筆墨有損高門府第的尊嚴,便命曹雪芹刪去。

其實整部小說對秦可卿的記述,相比於榮府的王熙鳳,可謂零碎不全。論才幹,秦可卿不比王熙鳳低。「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第五回),是其一;前引賈珍評語是其二。秦可卿乳名兼美,據第五回記述「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這是說兼有二人之美了。秦可卿不止貌美,才幹也出眾,做事有遠見。她在死前向王熙鳳報夢的說話(見前文《報夢在《紅樓夢》情節安排中有何重要性?》), 充份表現了如何保護賈府家業的睿智,這些話甚至被王熙鳳照單全收,視為己出(第九十二回:「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偏偏這麼一個人物,就短命「淫喪」,是很諷刺的事情。警幻仙子《紅樓夢》曲末句「宿孽總因情」,就是「宿孽總因秦」。這樣思想性格行為複雜的人物,脂硯命曹雪芹筆下留情,或許有其因,但原文刪改,首尾未能呼應,就令秦可卿成為一個更加謎樣的人物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