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為何寫出曠世鉅著《紅樓夢》?

《史記.太史公自序》引述歷來偉大著述出現的原因:「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鬱結」,確是催迫偉大作者成就其偉大著述的最大動力。

當然「鬱結」的來源,也各有不同:有的是自命不凡,可是天賦才華卻無端被泯滅;有的有偉大人生抱負,然其學問與生活見解卻遭塵世鄙棄;有的經歷過不平凡人生,卻沒能把榮枯世態轉變過程書寫下來,寄寓沉痛的思想意念;有的對人性有深刻體會,卻被艱困的生活折磨得只能隨俗浮沉、俯仰由人。

能突破這些「鬱結」,拿起筆竿,用堅強的信念成就個人理想,著述流傳後世,影響千百代人,這些無疑都堪稱文化偉人了。

曹雪芹形容自己的著述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有這夫子自道,更顯著述過程難能可貴。

對生活和人性的感悟,開端一定來自個人很堅實的人生經驗和所面對的滄桑幻變。恰巧曹雪芹就是這麼一個由極端榮華的富家大族成員,轉變為衣食堪憂者的過來人,他把生活悲情寓於筆墨之中,就是很順理成章的事。

沒有這種生活的鑄鍊,能否成就一個堅毅的小說作家,是很令人懷疑的事。生活的貧困,確是到了能否繼續生存的臨界點。這不是杜撰出來的,看看他的好友敦誠的就近素描就可知一二:「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寄懷曹雪芹》)、「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贈曹雪芹》)。

本來,曹雪芹生於官宦富貴之家,雖然家道中落,但只要肯屈節求助,也不會落得生活無著。但人情世態,本來就是冷暖無常的,曹雪芹應該嚐過被人鄙視以至疏遠的苦果。《紅樓夢》第5回寫金陵十二釵之一的判詞「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脂批云:「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云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又第24回賈芸央求舅舅卜世仁賒賬四兩錢,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脂批云:「何如,何如?余言不謬。」脂硯齋和曹雪芹關係匪淺,似隱曲地申述了曹雪芹生活中的切實際遇。

但偏偏此人生就一副傲骨,不肯隨意奉迎。雪芹原名霑,字夢阮。這個「阮」不是誰,就是晉朝不隨波逐流的大詩人阮籍。雪芹連夢也要成阮,就知其生活志向了。敦誠的《贈曹雪芹》還有兩句:「司業青錢留醉客,步兵白目向人斜」。前句用杜甫朋友鄭虔曾任司業(國子監的學官)、用錢留醉客的典故。後句則寫阮籍對人的態度(「見禮俗之士,以白眼相對之,……齎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這阮籍,不就是曹雪芹的寫照嗎?

不止如此,敦誠的兄弟敦敏所形容「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題芹圃畫石詩》),雪芹的造像就更明顯了。這點點高傲與鄙視流俗,也許就是要以文學著述來書寫人生的一種動力。

敦誠敦敏兄弟惜才,和曹雪芹也有深切的交往。他們的詩歌,是記述曹雪芹生涯點滴的重要資料和線索。如果沒有他們的接濟,曹雪芹的生活也許會更不堪。當然物質的施援很次要,最重要是精神上的支持與心靈上適當的慰藉和鼓勵。敦誠的《寄懷曹雪芹》坦誠地「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敦敏也在《題芹圃畫石詩》中讚賞曹雪芹「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都會是艱苦人生境遇中很好的思想慰藉

曹雪芹著作,很像明朝的張岱在其《陶庵夢憶.自序》中所說的「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當然曹沒有五十的壽數)」,但多了更豐富更透脫的人生透視和感悟。這當中存在了很深刻的人生觀的抒述,和在艱困生活和黑暗政治中所面對的生活磨難,總共凝聚出濃重的「鬱結」,成為一部未完成的鉅著的創作基礎。

《紅樓夢》出名的《好了歌》諷刺財主「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相比於不朽的曠世名著,物質榮華真的不算得甚麼。

30/10/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