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酒毀了一個文學家——從曹雪芹妻的悼亡詩談起

  中國古代文學家很多都嗜酒。陶淵明寫過一組《飲酒》詩,序云「余閑居寡歡,兼秋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李白更是酒中仙,他的《襄陽歌》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飲酒也成了他的註冊商標。

但不知是巧合還是另有原因,陶淵明和李白的兒子都不能繼承父親的才華。陶淵明的兒子有懶惰、有愚蠢、有粗鹵,甚至有跡近弱智的。據說李白的四位兒子都是非常蠢的。

說飲酒會影響遺傳因子,不知有沒有科學根據。但上述二位作者,即使知道飲酒有遺害,但叫他們不飲,應是沒有可能的。

要一位作家親口去說飲酒的禍害,我想是極端困難的。如果由作家最親近的人來說,哪感傷自然是會更具說服力的。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在四十之齡(敦誠《挽曹雪芹》分別謂「四十蕭然太瘦生」、「四十年華付杳冥」)溘然逝去,他的續妻就寫了這樣一首哀悼詩: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諑玄羊重尅傷。睹物思情理陳篋,停君待殮鬻嫁裳。織錦意深睥蘇女,續書才淺愧班孃。誰識戲語終成讖,窀穸何處葬劉郎。」

曹雪芹的續妻名芳卿,這首詩是出現在1977年被發現的據稱是曹雪芹遺物的兩個書箱之中。詩句寫在一張年代很久以前的紙張上,上面有塗抹改寫的痕跡。「紅學」考證專家認定這遺物的真確性(註),於是我們便能據此看到一位文化修養湛深的妻子一段哀思的感情。

這首詩內容牽涉了較多在丈夫亡故以後作為妻子對於生活現實的追憶和感受,這裡不作深入探討了,只想討論作者如何談到丈夫的死和酒的關係。我們可以參看吳恩裕在《曹雪芹佚著淺探》第二篇《關於芳卿的悼亡詩》的解釋:「看了上引芳卿的詩句,一則說:『不怨糟糠怨杜康』,再則說:『窀穸何處葬劉郎』,可見他的死顯然與酒有關。我們玩味全詩之意,情況大概是這樣:雪芹的前妻之子在癸未年(乾隆二十八年)除夕前數月死去,雪芹因喪子之殤,亦即所謂『喪明』,自己也病了。但現在根據芳卿的詩句『不怨糟糠怨杜康』,可知雪芹的病必非致命之疾;小病,但拖到癸未除夕,大概是又喝了酒,遂因腦溢血之類病症,猝然而亡。如果先得的是小病,則芳卿絕不會允許他再喝酒。看來雪芹之死,酒是直接的原因,故目擊這一情況的芳卿纔說:『窀穸何處葬劉郎』。敦誠在輓詩中也說:『鹿車荷鍤葬劉伶』。兩人的詩句都畫出了一個生著病還拚命要酒喝的雪芹的形像。至於他生前,那『酒渴如狂』,敦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的形像,他們『一斗復一斗』地喝起酒來,『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的形像,也都說明雪芹病中索酒,是不奇怪的。這樣,這位生於封建社會而反封建,却又不能伸其夙志的偉大作家,就終於被酒奪去了他的生命。」

這段解釋,我是很認同的。現存一些曹雪芹的友人給曹雪芹的贈詩,除卻上引吳恩裕的材料外,還有不少牽涉酒的題材,如敦誠《贈曹雪芹》:「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司業青錢留醉客,步兵白目向人斜」、敦敏《芹圃曹君別來已一載餘矣……感成長句》:「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敦敏《題芹圃畫石》:「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敦敏《贈芹圃》:「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幾至無酒不成吟,反映曹雪芹生活,和酒不能脫離關係。

敦敏《河干集飲題壁兼弔雪芹》:「逝水不流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這是曹雪芹死後的弔唁,在曹雪芹生前向他說相同的話,恐怕是聽不入耳的。曹雪芹早逝,遺留下一部未完成的鉅著,後三份一的內容只能靠猜測補足,即使勉強續成,文字造詣和原著也不能相比。

酒,是不是文學家的敵人,對一部白璧留瑕的《紅樓夢》也應負點兒責任?

(註)「認定這遺物的真確性」只是一家之言,但詩內容寫曹雪芹飲酒種切,應能反映一定事實,故援引為用。

12/11/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