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有哪些中國文人是窮死的?

沒有逐個細查,但即時想起的,不同朝代的,由晉數起,最少有陶潛、杜甫、柳永、喬吉、張岱和曹雪芹幾個。

陶潛窮,在他的《五柳先生傳》中這樣自況:「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晏如」只是感受,不足以否定他窮。《晉書.陶潛傳》也說:「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以陶潛的個性和人生觀,根本就不想為官,看別人面色。不是窮到極端,斷不會這樣做。

作為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而窮到這樣,陶潛的鄰里也看不過眼。陶潛的《飲酒.其九》記陶潛務農的鄰居有一次提著酒找上門,陶潛用文雅的詩句把田父的好意寫出來: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襤縷茅簷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

這幾句是說:農夫提壺酒遠道來問候,怪我和時世不相合。 穿著襤縷的衣衫住在茅屋之中,這不值得做你的隱居之所。 舉世都以隨波逐流為時尚,希望你也順同流俗吧。田父的好意被陶潛拒絕:「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深深感激您的好意,但我的本性難和世俗苟合。 回車改轍誠然可以學習,但不就違反自己本意走入迷途嗎?不如 一同歡飲吧,我的車駕是不可迴轉的。)

陶潛晚年寫過一篇《與子儼等疏》,對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而使兒子「幼而飢寒」頗為內愧,甚至掛念「稚子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這樣的人生遭遇,是不是很可嘆息?

杜甫窮得連兒子也饑死了

唐代詩聖杜甫一生也與窮掛鈎。《唐才子傳》記甫「少貧不自振」。他的壯年,遇上國家動亂,半世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最慘的是,他連家人也無力照顧。杜甫有一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寫出原委:

「老妻既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飢渴。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吾寧捨一哀,里巷亦鳴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從詩句中大可體會杜甫的自責和哀傷之情。

杜甫有一首《醉時歌》,寫他遇到老朋友鄭虔,一同放懷暢飲。詩歌中的兩句:「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餓死,確是詩人深藏內心的恐懼,只是借酒才能稍作放曠。

杜甫晚年流浪於四川一帶,家無定所,不用說和窮愁是連結在一起的。他寫過一首很出名的《登高》,下半首這樣寫:「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此詩是杜甫大曆二年(767)秋在夔州時所寫,距他去世只有三年時間。全詩通過登高所見秋江景色,傾訴了詩人長年飄泊、老病孤愁的複雜感情,詩歌情調慷慨激越,動人心弦。

《唐才子傳》甚至把杜甫的死營構得很無奈:「因客耒陽,遊岳祠,大水暴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乃得還,為設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卒,年五十九。」《唐才子傳》不是正史,所說的未必是事實,但即使不相信杜甫是暴食致死,但也不會相信杜甫是死得很自在的。

柳永「今宵酒醒何處」,喬吉「酒醒寒驚夢」

宋朝的詞人柳永,一生際遇也不甚佳,和他的很早成名很不相稱。給弄成這樣,或許和他得罪皇帝有關。他寫過一首詞牌叫《鶴沖天》的詞,詞的後半闋這樣寫: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圖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據《能改齋漫錄》卷十六記,當時的皇帝仁宗看到了這首詞,很不滿他的說法,因而判定:「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柳永因此落第。次年殿試,皇上仍是說「且去填詞」,又落第。你可以不相信這個傳說,或者你相信,而覺得身為皇帝,對一個無用文人的牢騷抑鬱的遊戲文字玩得太過火,總之柳永一生並沒有交到好運,他雖薄有名聲,傳記說他的作品流行於里巷之間,「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但他死時家無餘財,靠群妓合金葬之,並每年清明上冢,稱為弔柳會。都算死得很浪漫,但也死得很哀傷。

元代著名的劇作家和散曲家喬吉,大致上和元代不少作家都有相同遭遇:窮愁潦倒。我特別對他作自弔之詞印象深刻。這樣寫的:

                「平生湖海少知音,幾曲宮商大用心。百年光景還爭甚?空贏得,雪鬢侵,跨仙禽,路繞雲深。」

嘆老嗟悲,大抵不遇文人常見題材,到老才覺悟,一生所得就只有「雪鬢侵」,確是令人惆悵之極。喬吉曾想把生平作品整理印行,可是卻不能如願,這也是窮困文人最感傷痛之事了。

香港的中學課程過去曾選過他一篇《水仙子》(尋梅),或許就是想藉詩歌看看文人心底下的苦澀之情:

                「冬前冬後幾村莊,溪北溪南兩履霜,樹頭樹底孤山上。冷風來,何處香?忽相逢縞袂綃裳。酒醒寒驚夢,笛淒春斷腸,淡月昏黃」。

文學作品最重心理感受的意會。曲的前大部份都是寫景,最能表達作者內心體會的是最後幾句:「酒醒寒驚夢,笛淒春斷腸,淡月昏黃。」作家用了幾個典故去描寫梅花的神韻,細節不去提了。我感受最深刻的,同樣是酒醒,柳永寫出來的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雨霖鈴》)的浪漫,但喬吉卻帶出了「寒」和「驚」的感受,連笛聲都是令人腸斷的,不是內心有一縷抹不去的憂懼,斷不會在一個如斯浪漫(淡月昏黃)的情景中有這樣的淒然。是不是就足反映出,窮愁潦倒佔據了作家心靈的每一角落了?

張岱、曹雪芹都由富家子淪落到貧寒

明朝的張岱,則活演了一個由貴家子弟淪落為貧寒人士的過程。張岱出身仕宦家庭,先祖皆為朝廷官員,早年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晚年家破,窮困潦倒,避居山中,看看他的《自為墓誌銘》,可看到轉變的情形: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這是一種今昔對比。晚年窮到甚麼到步?「布衣疏食,常至斷炊」,就是連基本生活物資也感匱缺了。可是一生落拓不羈,淡泊功名的他,對歷史文學仍存很嚴肅認真的態度。據溫睿臨《南疆逸史》說他「長於史學……,丙戌(1646,即清順治三年)後屏居臥龍山之仙室,短檐頹壁,終日兀坐,輯有明一代紀傳,既成,名曰《石匱藏書》。」他的《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都是著名的散文名著。香港中學課程有選讀張岱的《西湖七月半》,作者在文中以幽默文筆,寫活了杭州市井中人遊覽西湖賞月的醜態,著重標示文化水平高的人欣賞大自然的雅趣。如果不對張岱生平有點兒認識,真不知道他寫這類文字,目的原來是「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陶庵夢憶序》)。這樣說,都是些窮愁潦倒的人所表達的辛酸了。

如果對上述的人是否窮死還有些質疑,清代偉大小說家曹雪芹真的為生活所迫,窮病餓死,應是無可懷疑了。曹雪芹生平事蹟很晦澀,但憑和他生前有交往的幾個人物的贈詩,卻可看到他生前遭遇的一鱗半爪。這類文獻,涉及曹雪芹生前的貧困多著。敦誠有一首《寄懷曹雪芹霑》,說他「君又無乃將軍(按指曹操後人曹霸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贈曹雪芹》也說他「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只過著「日望西山餐暮霞」的日子。

有一次敦誠和曹雪芹相遇於槐園,「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余」(見《佩刀質酒歌》序)。兩個落拓文人,連買酒也要用佩刀典質,可想見其生活的貧困。曹雪芹在四十多歲時,因感傷兒子逝世,自己亦病起來,竟在幾個月後去世。敦誠寫過一首《挽曹雪芹》,「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可見曹雪芹所得的並非大病,只因沒有錢找醫生治理,才致病歿。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弔雪芹》欣賞曹雪芹的的聰穎絕頂,卻對他的窮愁嗟歎:「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

曹雪芹的生活原不至於這樣窘迫,他滿懷才藝,能詩善畫,奈何天生傲骨,鄙視權貴,不善逢迎,以致連自己生活也不能照顧。和他交情深厚的敦敏熟知他的個性:「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題芹圃畫石》);敦誠的《贈曹雪芹》將他比喻做阮籍:「步兵白眼向人斜」;《寄懷曹雪芹霑》也勉勵他不要為貧寒屈節:「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這樣一個天才,據說生活物資匱乏,偉大的著述要寫在拆開的舊皇曆的背面,壯歲貧病交煎,只留下一部未完成的鉅著告別了短暫的人生。

看到以上的人物的遭遇,再看看古往今來行屍走肉、飯袋酒囊數之不盡,是否會和司馬遷在《史記.伯夷列傳》的贊語中有相同的浩歎?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