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文章的寫作技巧是繁冗好還是簡約好，蘇軾的《答謝民師推官書》很有啟發意義：「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
很顯然，蘇軾是主張文貴簡約的。簡約，就等同「辭達」，辭只要達意，便能發揮傳達效果，如再要求感動人，則關乎所說的內容，而非技巧了。所以孔子雖然有「言之不文，行而不遠」的說法，但似乎「辭達而已矣」更值得推重。看看揚雄這個反面例子就可說明問題所在。
文學作品要內容能感動人，相對來說修辭技巧就要靠邊站，古代傳頌千古之作，都可印證這個說法。例如漢代的詩歌《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首傳揚愛情堅貞的作品，沒有多少修辭技巧，甚至連作者是誰也無從稽考，但卻打動了千百代人的心。
但即使作者的名姓是不很昭著的，只要作品表達情感夠真摯，同樣可以流傳千古。例如「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首詩在大家的人生經歷中，或模糊或清晰，都是應該略有所聞的。詩歌內容沒有甚麼深邃之處，只是一位怨婦思念她遠戍的丈夫。其內容所述之簡練，甚至你對這麼一位婦人有什麼學問和見識都會有點兒懷疑。但無論如何，這詩是流傳了。作者是誰？名叫金昌緒，一個頗陌生的唐朝人的名字，都一併流傳下來了。
稍為知名、又同樣寫閨怨的，有唐代王昌齡的「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首詩正正就叫《閨怨》，所抒述感情很真摯，也很能引起讀者的同情。現代寫作很重視的修辭技巧？對不起，沒有。
有的詩歌內容很簡易，傳達的訊息也不深奧，不止流傳下來，甚至故事成為了人所熟知的成語。說的是唐代詩人崔護的詩歌：「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寫一位男士偶遇一位女子，一別後不能再見時的惆悵心情，後人給創製了「人面桃花」、「崔護重來」等成語，可說流傳之廣、感人之深了。修辭技巧？除了小學或初中中文教師會硬指「人面」是女子的「借代」，並要求學生硬記之外，應找不到其他了。
由這些例子，我想起了舊中學中文課程中所選錄的一篇範文叫《聽陳蕾士的琴箏》，作者是黃國彬。這是一首新詩，那個時候任教中文，教這篇教得很辛苦，同學學習也很辛苦。其難，不止師生有同感，或許考試的出題者也很為難。這首詩在最初的十年八年都不出現於公開試中，「捉題目」的考生年年都很失望。直到舊課程最後一年，才勉強有個問了幾分的題目，算是證明曾經在舊課程中選錄過——考評局也算有始有終啊！
做成這等境況，我想就是詩歌太刻意為工，用了太多意象，同時用了太多修辭技巧。摘錄幾句：「月下，銀暈在鮫人的淚中流轉∕白露在桂花上凝聚無聲」、「涼露輕輕地敲響了水月∕聲音隨南風穿過窗櫺∕直入殿閣」、「角徵紛紛奪弦而起，鏗然∕躍入了霜天；後面的宮商∕像一隻隻鼓翼追飛的鷂子∕急擊著霜風衝入空曠」、「十指在翻飛疾走，把驟雨∕潑落窗格和浮萍，颯颯∕如變幻的劍花在起落回舞∕彈出一瓣又一瓣的朝霞」、「然後是五指倏地急頓∕水晶和融冰鏗然相撞間∕大雪山的銀光驀然在高空∕凝定。而天河也靜止如劍」等。
拆解這些意象，教師如不掣出什麼借代、擬人、比喻、疊字、誇張、象聲等一一申述，恐怕招架不住，更不用說詩歌用了不少艱深字詞。
或曰，用文字來表達聲音意象是困難的，作者也有難言之衷。但我國古代寫彈琴名篇，如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寫音節高低轉換，不過是「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這些設喻；彈奏手法的熟練細密，不過是「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這些描述，用字也不以艱深嚇人。
白居易的《琵琶行》，分明是寫彈琵琶，對於指法音韻的描繪，作者也極端克制，不外乎用了三幾個比喻，如「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等，而且比喻都較可親可愛，不遠人類的通感。
此無他，創作者都是讀者，知道什麼是適中，什麼是過份。王國維《人間詞話》評白居易：「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按指吳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隸事」即現今所謂用典，用典故多，創作自然隔（按隔與不隔是王國維評價作品優劣的一端）了一層。不斷用借代、擬人、比喻、疊字、誇張、象聲等，是令作品隔了更多層，不是優點的保證。
看了這些例子，是不是覺得有些中文老師在學生習作的批語中說「表達尚不錯，但太少用修辭技巧」這類話語有點兒不夠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