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是否暴食致死——兼談傳記寫作之粗疏

劉昫《舊唐書.杜甫傳》載:「甫嘗遊岳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陽令知之,自擢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啗牛肉白酒,一夕卒於耒陽,時年五十九。」這段記載,有兩個錯失,一是杜甫卒年,是大曆五年,不是「永泰二年」;二是食牛致死,底蘊不確。仇兆鰲《杜少陵集詳註》謂大曆五年冬杜有《送李銜詩》:「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杜甫乾元二年寓同谷,至大曆五年正好是「十二秋」。又《風疾舟中詩》:「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杜甫大曆三年春適湖南,三霜亦即大曆五年秋。這些都是杜甫大曆五年還在世的證據。

當然更大的舛誤是杜的死因。現存文獻,最早論及杜甫生平種切的是元稹的《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其於杜辭世,只云「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享年五十有九。」甚麼「啗牛肉白酒」致死,正如浦起龍云,只是出於唐小說家,不可信。《舊唐書》遽為引錄,頗為不負責任。

其實不負責任又何止此二端。《舊唐書》末尾比較李杜,謂「天寶末詩人,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有飯顆山頭之嘲誚。」所言的「飯顆山頭之嘲誚」,是世傳李白戲杜詩:「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這首詩最早出現在《唐本事詩》,李白詩集不載。這類出於杜撰的故事,只求聳人聽聞,寫作態度並不嚴謹,前人如《酉陽雜俎》、《容齋隨筆》、《苕溪漁隱叢話》等作都辨其非,只有正傳作者才這樣不辨真偽引述。

我疑心劉昫本人是否和杜甫有仇,才有多種貶杜之論。例如傳記寫杜甫「性褊躁無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按指嚴武)之牀,瞪眎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又「元和中,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曰:余讀詩至杜子美云云,特病懶未就耳。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為是。」

按元稹論杜詳細,除認真比較李杜優劣外,還稱頌杜詩:「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辭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本傳云稹「特病懶未就」,只是未能為甫編訂文集,不是對杜詩鄙棄。劉昫斷章取義,只是模糊論說。

相比於《舊唐書》,宋祁《新唐書.杜甫傳》相對嚴謹。就嚴武事件,《新唐書》載:「而性褊躁傲誕,嘗登武床,瞪目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刺史章彝。」兩相比較,後說似較為近乎實情。而宋祁論杜,謂其「數嘗寇亂,挺節無所污。為歌詩傷時撓弱,情不忘君,人憐其忠云」,都是事實,不若劉昫引元稹只云「特病懶未就耳」這般無聊。至於李白「飯顆山頭之嘲誚」,《新唐書》更無一語道及;杜甫卒年,不提「永泰二年」,這些都是史識嚴謹才有以致之。

寫歷史不同寫小說,對人物的行狀記述,當據實直書,如採些浮遊無根之談,變成詆譭譏諷之語,實在厚誣古人。尤其杜甫是我國歷來最偉大的詩人,或許也是世界歷來最偉大的詩人,「啗牛肉白酒,一夕卒於耒陽」之說,我是寧可信其無,不想信其有,何況更是實在地並無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