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昭明太子這樣憎厭《閑情賦》?

梁昭明太子蕭統指陶潛的《閑情賦》「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甚至斷言「無是可也」(《陶淵明集序》),引來蘇軾「小兒強作解事者」的批評(《東坡題跋》卷二)。蕭統對陶潛讚譽有加,他在《陶淵明集序》指「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甚至「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為何對《閑情賦》有這樣負面的評價?

這不能不從賦的寫作動機和時代因素來作一評估。

陶潛在《賦》的序中對作意有很清楚的詮釋:「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可以看見,這賦的諷喻意義是很明顯的。蕭統喜歡陶詩,主要是欣賞其「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是語言風格真率直接,毫不隱藏,安道苦節,平淡自然,這和歷來評陶的品鑒標準並不二致。那末,在陶潛作品中出現類似《閑情賦》中以閨情來託諷的寫作動機,似乎便認為有些不值得原諒了。

從時代因素來說,齊梁文學風格崇尚駢儷之風,詞藻浮豔,鍾嶸《詩品》把陶詩列為中品,就是陶詩的質樸率直之風不合時代風尚。《閑情賦》措辭和陶詩作品涇渭分明,喜歡陶詩,很自然會排拒出自同一手筆,雖然同樣是詞藻浮豔、崇尚駢儷的不同體裁的作品。

但似乎蕭統的眼界見識出了些問題。如果把《閑情賦》歸為閨情浮豔之詞,便大錯特錯。《閑情賦》雖有摹仿《洛神賦》的痕跡,但所刻劃的「曠世秀群」和「傾城豔色」,並不徒只局限於男女追求的歡愉之情,而是寄託了深刻的人生際遇的慨嘆。「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是對人生充滿了無奈的質疑。篇中虛擬十願:「願在衣而為領」、「願在裳而為帶」、「願在髮而為澤」、「願在眉而為黛」、「願在莞而為席」、「願在絲而為履」、「願在晝而為影」、「願在夜而為燭」、「願在竹而為扇」、「願在木而為桐」,所得結局不是有情相眷,而是「攷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作者善於寫景詠物,「日負影以偕沒,月媚景于雲端」、「鳥悽聲以孤歸,獸索偶而不還」,觀察重點是在其蒼涼落索的一面,用以帶出「悼當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的人生枯寂。

如果鑑賞只停留一般閨閤衷情之中,確乎有些認識不清。詩賦作品,不少以香花美木、佳人芳草作諷託,浮而不露,寄意深遠,似乎沒有甚麼藉口推說這種寫作方式有何淺俗之處。蘇軾所言「《閑情賦》正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正得其旨。

《閑情賦》通篇流露一種哀怨悱惻情緒,《賦序》明言「檢逸辭而宗澹泊」,用瞿蛻園《漢魏六朝賦選》的解釋是「檢束防止放蕩的言語」,達到「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的目的。這個用意說明得很清楚。司馬遷讚美《離騷》「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閑情賦》文學地位和《離騷》雖不能比擬,但不能說沒有「怨悱不亂」的寫作特色。蕭統選編《文選》,研讀文學作品不會少,不是對這種風格有特殊的微言,歸根究柢就是對這種風格出現在陶潛筆下有微言而已。由這個角度看,先入為主取代客觀評斷,白璧無瑕卻故意指瑕,難怪蘇軾有這樣不客氣的「人身攻擊」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