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情人為何硬要從姜白石的詞裡走來?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姜白石《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高考文學科和中學文憑試文學科都選錄了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分別是指定課文和導賞課文),認真地讀讀這篇作品,對教和學都有幫助。

詩的最後一章:「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來 / 像一首小令 /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裡你走來 / 從姜白石的詞裡,有韻地,你走來」。讀者都應有一疑問:為甚麼一定要從「姜白石(而非其他詞人)的詞裡走來」?說到這問題,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也不知道。」

但不知道也應略作揣摩吧。《等你,在雨中》是一首愛情詩,寫作者相約情人正在等待的一刻的所思所感。詩歌很側重用蓮來鋪寫意象,例如等待的地點是「一池的紅蓮如火焰」;想像愛人,「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小情人「這隻手應該採蓮」,最後是「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來」。

南宋詞人姜白石,詞作風格清空,格調高遠,而且多愛情題材,在同樣是寫愛情的詩歌中作一比附,原本是很合理的設想。但細心剖析姜白石的愛情,則發覺多是悲悽辛酸的一面,絕對缺乏團圓的想像。他一生戀慕合肥一對勾闌姊妹,但現實生活卻無法結合,而成為一生創痛。

這種人生經歷,使姜白石的詞風傾向蘊藉纏綿,而少現實內容。這本沒有甚麼值得非議之處,但偏偏姜白石的視角,與及他鋪寫愛情的手法,很易流於消極頹廢。同樣是觀察蓮花,你可以看到它的「翩翩」,嗅著它的「清芬」,感受著它的柔靡如同採蓮女子的一隻玉手,但落到姜白石的手裡,結合著他的現實生活,卻被「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所煎熬。

其實,作為詠物詞人,姜詞寫蓮極少,存世詞作只見於三兩個例子中。固然有像「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八歸》)這類中性的描寫,但更著力刻劃的卻是「亭皐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霓裳中序第一》)、「芙蓉影暗三更後,卧聽鄰娃笑語聲」(《鷓鴣天》)(這裡暫把蓮和芙蓉看作同一類植物介紹)之類的哀愁和惆悵。

看了這些例子,讀者或者覺得,在等待情人,甚至感覺良好到了認為「你來不來都一樣」的剎那,突然想起滿腔是愁傷創痛的姜白石,那真是有點兒煞風景的。這「一則愛情的典故」畢竟是頗為晦澀的。

或者不要這樣執著這蓮的「典故」了,不如看得豁達些,看看一個較豐富形象的姜白石,有沒有甚麼可以使新詩作家這麼情有獨鍾吧。

我說詠物,或者是託物吟詠是姜白石的首本技倆,他除卻蓮,是怎樣看物態的「陰暗面」的?例如梅吧,可供摘錄的句子是:「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探春慢》)、「春點疏梅雨後枝,翦燈心事悄寒時」(《浣溪沙》)、「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春風」(《玉梅令》)等。楊柳?有「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點絳脣》)、「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浣溪沙》)、「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淡黃柳》)、「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淒涼犯》)、「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江梅引》)等。

就算是簡簡單單的一片落花,他看到的是「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遙遠」(《眉嫵》)、「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鷓鴣天》)。草呢?是「衰草愁煙,亂鴉送日」(《探春慢》)、「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翠樓吟》)、「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杏花天影》)。至於樹,當然更不能少了姜的名句:「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長亭怨慢》)。

摘引了這些句子,不要以為我故意「抹黑」姜白石,事實上這些都是白石詞的本色,也佔了詞作詠物的很大成份。說實在的,我也極喜愛姜的作品,看過了夏承燾《白石行實考.合肥詞事》,知道白石無論詠梅詠柳詠燕、寫大喬小喬桃根桃葉之類,原來都別有懷抱寄意的事實,你會對一位飽歷愛情創痛而最少內心存有了不少真情實感的文人有幾分的敬意。

但一個一生滿有悲苦、感情生活衰颯的詞人,真不應出現在像《等你,在雨中》這麼充滿輕佻跳脫的調子裡,說甚麼從他那裡走出來。這簡單地說是不適合,嚴肅地說是拿姜來作一個不配襯的玩笑。

當然,《等你,在雨中》的作者或許沒有想得這麼遠。但如果姜白石只是「是但翕」的一個人名,我情願這個名字是周美成、吳夢窗、張玉田……而不是姜白石。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