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夾雜可以是好文章嗎?——以《請客》為說

24/6/2019

舊中學課程中文科選了王力的《請客》,是較為特別的一篇文章。特別處:文章雖大部份以語體文寫作,但卻較多典雅的成份,用了很多成語、很多典故、很多冷僻字詞,還有不少駢偶句。較不客氣的講法,這篇文章文白夾雜,可能就是某些中學中文科教師不可接受的寫作方式。

這也難怪,白話文的提倡,就是要針對所謂過時的、陳腐的語言。1918年新文學大將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出「八不主義」,《請客》最少犯了其中三項:不用典(原第3項)、不重對偶:文須廢駢,詩須廢律(原第5項)和不摹仿古人(原第7項)。

但用這個評價標準,似乎不很公道。不用典,理論上成語也不應用。《請客》中用過的成語,包括逢人說項、計較錙銖、家無儋石、對泣牛衣、一毛不拔、求仁得仁、歸真返璞等,雖然未必都是淺顯和常用,但都各自包含一些典故,認識了就是把事情濃縮表達,而得到簡約概括的效果,是語文的一種常見表現方式。寫作中有這些成語,不單不應規避,還應鼓勵。但,這是另類的文白夾雜。

不是成語但內中有故事的,例如「郇廚既擾」,「郇廚」是稱譽人家膳食精美,故事來源自唐朝韋陟襲封郇國公,家中飲食奢靡,有「郇公廚」之稱。「終難飽德」的「飽德」出自《詩經》:「既醉以酒,既飽以德」,是賓客答謝主人的話。這些詞語如果你覺得比較艱深,查查注解或來歷,很容易會變成你自己的學問。就只是作者學識淵博,驅遣故實稱心自如,你可自愧不如,但卻無須逃避或抹煞。

《請客》中有些字是較冷僻的,例如「青蚨」原是一種形似蟬的昆蟲,傳說用青蚨血塗在錢上,花去的錢會自動飛回,所以稱錢為「青蚨」。「煙臭如蕕」中的「蕕」,是一種有惡臭的水草;「老饕未饜」中「老饕」,是指貪吃的人;「微祿半銷」中「微祿」,是指微薄的薪水等,例子不算多得難以消化。

最特別的是散體文字中用了不少駢偶句。例如「請客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不是慷慨,而是權謀」、「五溜魚只有半邊,清炖雞只有半隻,煙臭如蕕,酒淡如水,廚子烹調無術,主人招待不周」、「勿謂郇廚既擾,即盡銜恩;須防金碗雖傾,終難飽德」等。這些例子,有淺白易明,也有構思獨特,鑄詞精鍊,特別是駢偶句的採用,都能做出一種語言氣勢。尤其艱深的詞匯鑲嵌在齊整的句式中,讀來韻味無窮,表現了一種很獨特的魅力。

新文學運動以來,不少作家其實都有很深厚的國故修養,所以文章寫出來不乏典雅凝鍊。事實不如此,語言淡而無味,會直接打擊其可讀性。所謂「我手寫我口」,作為口號去推倒迂腐尚不為過,但作為實踐,棄深厚國故和文化積存而不用,行文只力求平白淺易,正正陷入蘇軾所言「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的境況。胡適之提倡,實在有很大的局限。

王力《請客》的吸引力,多少就是來自它的文白夾雜,用詞典雅,這就不能說是缺點而是優點了。當然以上都屬於文學技巧的範疇,真正引人重視的,還需要文章有充實的內容。《文心雕龍.附會》所謂「辭為膚根,志實骨髓」,這「志」就是內容。《請客》一文,深刻把中國人喜歡請客的習慣表達出來,其中包含了很多權謀詭詐。作者對這種民族性深惡痛絕,為了使國人歸真返璞,減少虛偽的行為,應從適當地處理請客入手,令社會顯得更儉約,也令人活得更真誠和坦率,這都有實際的需要。有豐富的學養和精妙的文辭相配合,說起話來當然就有更大的說服力了。看到這類文章,思想深刻,言之有物,有很豐富的啟發性、知識性,怎樣說質素都比像西西《店舖》(同期的另一範文,描述店舖的特點)之類的作品優勝。

現今香港的中文科教師,很多缺乏古典文學(以至文化)的修養,讀大學中文系,選讀很多現代部份,對於文言,本身就有些排拒,但卻偏偏在教學上有需要。假如刻苦進修,研讀多些經典作品,或許能有所增益,對教學有所裨助。但很多觀念上就出了問題,尤其看到像胡適之流的新文學主張,把傳統文化丟棄,很易就把文白夾雜視為語文的寇讎。文化傳承割裂不說,連文字質素的提升也帶來顧忌,這樣的遺害應該是很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