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因為人的生命歷程長短不同,最終流於寂滅(「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因而得出「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結論。(見所著《蘭亭集序》)
怎樣令人的死亡,傷痛的程度可以稍作舒緩?其中一個方法是讓這人的名字能流傳於世。所以王羲之在參與蘭亭修禊以後,把當時人的詩文作品,編輯成集,著明其作者之名,希望活動能夠廣所流佈,也令參與者名字能夠流傳於後。所以《蘭亭集序》的末尾說明作意:「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
要了解這幾句,應知其包含兩層意念。「列敘時人,錄其所述」是其一,因作品而令「後之覽者」能夠「興懷」是其二。兩者其實有層次的高低。就前者言,一個沒有附以甚麼內涵的虛名有甚麼意義呢?大家都知道沒有甚麼意義,所以便要有作品寄附,來增加它的意義。但單純作品的登錄,即使附以寫作者之名,還是沒有甚麼意義的。真正的意義是作品能令人「興懷」,即是有所感觸,有所認同,從中得到一定啟發。要是這樣,名的主體應是作品,附隨者便變了「其人」了,哪單純姓名又有甚麼意義呢?
要深入思考當中的問題,不妨拿晉朝人石崇的《金谷詩序》來做說明。這篇文字,記述石崇在元康六年,聚集一班好友包括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等歡聚暢飲。文章中對活動有較詳細的記述:
「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遊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 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並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 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後。後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
這段文字所述,包括眾人活動情況和因事抒發的感懷,正正啟發王羲之寫作《蘭亭集序》。當然這種啟發,是對人的生命短暫有一共同的感喟,所以思考意識有其共通處。《蘭亭集序》中「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不正就是《金谷詩序》「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的相同感慨嗎?
由眾人相處之歡想到生命凋落之苦痛,唯一可以稍作補償的是把眾人之名用某種方式保存下來。這種方式,就是編刊文集傳世。石崇寫的「凡三十人」,特別強調的是「為首」的蘇紹,以及吳王師、議郎關中侯等人。為慎重其事,把眾人的「官號、姓名、年紀」都清晰羅列。其實這些人並不著名,所以「又寫詩著後」,希望「後之好事者,其覽之哉」。王羲之用同一種方法:「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希望「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但問題還是出現的。這些人物,沒有較超卓的藝術成就,他們的作品將隨風湮滅,留下一個空名有何意義?就正如王羲之,如果不以書法成名於世、如果沒有創作震古爍今的書法作品《蘭亭集序》,恐怕《蘭亭集序》的「文章」,流行程度也會打折扣。石崇是誰?歷史中的名望實在不敢恭維,他諂事貴戚賈謐,又曾與另一貴戚王愷等以奢靡相尚。較惹人遐想的是他有一美而豔、善吹笛的歌妓綠珠,綠珠不欲被另一權貴孫秀所奪,因而跳樓殉節。但石崇有一篇尚算知名的《金谷詩序》傳世(傳世過程也頗轉折),這篇文章被王羲之模仿,王羲之也因能相比於石崇而甚喜,這才稍洗石崇的陳俗氣。可見文化藝術的功用確是很獨特的。
王羲之以書法名世,但其實也是一位政治人才。洪邁《容齋四筆》認為以羲之之才,政治上無所建樹,是「王逸少為藝所累」。但平心而論,王羲之藝術上的成就,是具無可比擬的永恆成就,流傳之廣,名聲之大,不是一個即使政治上略有表現的人可以望其項背的。王羲之棄政從藝,後來的發展證實是很正確的,否則書法的《蘭亭集序》也不會成為一項藝術上的神話故事,他的書法創作也不會被視為藝術典範。
前人有云:政治管治社會一百年,文化管治社會一千年,這是說文化的意義比政治會長久深遠得多。政治人物的表現,即使影響當世甚深,但其榮只及其身,人死茶涼,很快便一切寂滅。只有文化的流佈,可以延綿萬代,影響千千萬萬人。今日我們欣賞《蘭亭集序》,不是單純追慕王羲之其人,而是追慕作品的文化意涵,這些才是較實質的東西,也令王羲之的名,成為較實質的名。
看到今日城中富豪不斷捐獻,欲使名字流傳後世,可是這類富豪的整個生命歷程,當中沒有半滴能影響別人的文化內涵,這樣的名能流傳多遠?能有多少意義?若干年後,不是最幸運的也只能成為一個虛名嗎?
22/5/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