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家王羲之是政治人才?

「書聖」王羲之不只是書法家,也是政治人才?是,而且不是空談,而是有根有據的。

只要閱讀《晉書.王羲之傳》,就知道根據所在。王羲之自少深為其從伯,也是政治家的王敦、王導所器重。「敦嘗謂羲之曰:『汝是吾家佳子弟,當不減阮主簿』」、「羲之既少有美譽,朝廷公卿皆愛其才器,頻召為侍中、吏部尚書,皆不就。」

當然虛美是不重要的,重要是實證。當時的揚州刺史殷浩一向敬重羲之,曾勸使出仕。他因這事寫了一封書信給王羲之:

「悠悠者以足下出處足觀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謂為然。至如足下出處, 正與隆替對,豈可以一世之存亡,必從足下從容之適?幸徐求眾心。卿不時起,復可以求美政不?」

這段文字,更以歷史責任來遊說王羲之:不能因你一人的隱世興趣而妄顧國家的存亡利害。可見王羲之被時人推重如此。

王羲之的政治智慧,在他對時局的判斷中可以充份看到。「時殷浩與桓溫不協,羲之以國家之安在於內外和,因以與浩書以戒之,浩不從。及浩將北伐,羲之以為必敗,以書止之,言甚切至。浩遂行,果為姚襄所敗。」又曾與會稽王箋陳述不宜北伐之事,並詳細對時事分析討論。

古代的人,空抱才華卻不被賞識,或因際遇無法施展所長,這類例子不知凡幾,可是王羲之卻不是這類人。家族聲譽製造仕宦坦途是其一,而才能被及早察覺而珍視是其二,可是這些有利條件卻一一被王羲之蔑視,是基於兩個原因:一是性情,二是興趣。

王羲之在回應殷浩徵召時已清晰表達:

「吾素自無廊廟志,直王丞相時果欲內吾,誓不許之,手跡猶存,由來尚矣,不於足下參政而方進退。自兒娶女嫁,便懷尚子平之志,數與親知言之,非一日也。」

這裡以「尚子平之志」來作推辭的藉口。尚(一作向)子平是誰?是向長,字子平。據《後漢書.逸民列傳‧向長》指他:

「隱居不仕,性尚中和,好通老、易。貧無資食,好事者更饋焉,受之取足而反其餘。王莽大司空王邑辟之,連年乃至,欲薦之於莽,固辭乃止。潛隱於家。讀易至損、益卦,喟然歎曰:『吾已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未知死何如生耳。』建武中,男女娶嫁既畢,敕斷家事勿相關,當如我死也。於是遂肆意,與同好北海禽慶俱遊五嶽名山,竟不知所終。」

尚子平的事跡,給王羲之有幾方面的啟發。一、鄙棄為官。尚子平隱居不仕,和王羲之拒被徵召如出一轍。二、喜愛自然山水。尚子平「與同好北海禽慶俱遊五嶽名山,竟不知所終」,《王羲之傳》指羲之「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他特別鍾情會稽山水,著名的《蘭亭序》就完成於「山陰會稽之蘭亭」。又「東土人士盡山水之遊,弋釣為娛」、「遍遊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三、視死如歸。尚子平「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未知死何如生」,王羲之更坦言「我卒當以樂死」。就是遁隱山林,也同因男女娶嫁既畢作為藉口。

以上是就性情論,另一方面是興趣。「書聖」當然以書法聞名,史稱其「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這是建基於刻苦鍛鍊。羲之曾與人書:「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後之也」,這是自負其天份。前人評其書「及其暮年方妙」,可見暮年脫胎換骨,是受惠於青壯年的工夫累積。

史傳記其書法軼事,包括寫《道德經》與道士換鵝、為婦人書扇面字值百錢等,可見其書為世所重。

我們當然不能假設熱衷功名一定會影響藝術創作,但書學成家,沒有艱苦鍛鍊不能成事。晉身仕宦,能否專注發展藝術是問題的一面,而且藝術與大自然關係密切,不觀賞名山秀水,不能充實藝術作品精神世界,造化與創作融而為一,是藝術實踐者的必然經歷。羲之書藝,得力於自然,殆無疑問。

所以政治與藝術成就的建設,二者只能擇其一,王羲之鄙棄名利,和他藝術成就的卓越不能說沒有關係。

作為出色政治家或藝術家,何者更具意義?不用說,王羲之是取後者,而且是純然拒絕前者。這當然是一個人的抉擇,但後人卻有不同評價。比如說宋朝的洪邁《容齋四筆》第十卷「王逸少為藝所累」條云:

「王逸少在東晉時,蓋溫太真、蔡謨、謝安石一等人也,直以抗懷物外,不為人役,故功名成就,無一可言,而其操履識見,議論閎卓,當世亦少其比。公卿愛其才器,頻召不就……其識慮精深,如是其至,恨不見於用耳。而為書名所蓋,後世但以翰墨稱之……一藝之工,為累大矣。」

實則這種先政治後藝術的看法,未必正確。看看王羲之同期的政治家,能享盛名者,有幾人能及得上王羲之?何況晉朝政治,腐敗無為,加上門閥社會,想開創太平盛世,幾至難為。如果渴求在政治上有表現,其成就大不了就在王導王敦等人左右,怎及得上一代書聖,風流墨蹟遺澤後人這樣來得豐富卓越?容齋謂「王逸少為藝所累」,設若王羲之從政,若不能開創局面,影響藝事創作,後人將斷為「王逸少為政所累」也未可料。所以,王羲之是政治人才,的確是,但作為偉大藝術家,從名與實來說可能更有實際內涵,這或許是王羲之真正幸運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