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中夏瑜墳前的花環是否太造作?

魯迅小說《藥》的末尾有這樣的描寫: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如果相信魯迅自己的說法,這一圈紅白的花,應是原先設想中沒有的。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曾指出:

「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裡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於自己,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可以看出這一圈紅白的花,確乎起著一種激勵的作用。但作用是出現了,卻和《藥》的整體情節不配合。

魯迅寫《藥》,是要凸顯中國人的無知愚昧,從當時人的眼中,死了一個華小栓,和死了一個秋瑾原本沒有甚麼分別。但一圈紅白的花,卻破壞了這麼的一個想像的架構。其一、夏瑜(即秋瑾的原型)和華小栓畢竟有分別。這分別已在小說中顯現:「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這應不是作者的原意。其二、一圈紅白的花牽涉顯靈,這透過夏瑜的母親說出:「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事實上,如果不是顯靈,不會有這樣的景象,這點夏四奶奶已看得透徹:「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既然是顯靈,即夏瑜冤魂不息,有可能用他的靈魂去完成人類不能完作的任務。可是小說的末尾卻不這樣顯示。小說安排了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夏四奶奶這樣寄託:「你如果真在這裏,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烏鴉最後有沒有飛上墳頂?沒有,最先是「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後來是「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這樣子安排,即是作者也刻意說明沒有甚麼顯靈的事,中國的前途如果只是寄望天意來賜予甚麼,是不設實際的幻想。只有像那隻烏鴉箭也似的飛去,才能清晰透露這個訊息。既這樣,甚麼顯靈,既不著邊際,也和作者小說的原意不相符。最少,墳前一圈紅白的花和飛走了的烏鴉,它們的「使命」本身便很有矛盾了。

不計較甚麼顯靈,索性把有關一圈紅白的花的情節刪去,只保留後面烏鴉飛走的事實,諷喻的目的也許更深,魯迅徹底對中國人的前途的悲觀看法也許能透露得更真切。

魯迅在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寫的序言指出:「《藥》的收束,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L.Andreev)式的陰冷」。安特萊夫是俄國的小說家,是魯迅青年時代喜歡的作家。他指安特萊夫的作品「神秘幽深,自成一家」(《域外小說集雜識》)。他在談到《藥》受到的影響說的「鬼氣」、「陰冷」,正是受這種風格的感染。作者安排華大媽和夏四奶奶相遇,所凸顯她們的意識其實沒有兩樣。華大媽是「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彷彿等候甚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甚麼」;夏四奶奶來上墳,心情比較複雜。兒子的死,給她巨大的悲痛,但她對兒子為什麼被殺,並不理解,而且死於殺頭,使她臉上多了一層「羞愧的顏色」。魯迅這樣寫,顯然不會對未來的發展存有甚麼希望了,更不會因人事解決不了的事,用靈魂的神秘力量來解決。

所以這一段改寫,真的成了曲筆,對小說的結構、情節和主題的申述產生了很負面的影響。如果可以,就應按魯迅的構想原意書寫,就正如《紅樓夢》的後四十回不應由高鶚,而應由曹雪芹執筆,而且應按作者己意執筆一樣。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
  • 路人甲

    關於白花把「死了小栓跟革命者沒分別」的原意淡化這一點我十分贊同,但對顯靈一說,我認為與《藥》本身的寫作動機沒有衝突。魯迅先生刻畫夏四奶奶對白花的反應其實很能表達出封建迷信的本質,以及封建迷信根深蒂固。正如小說裡所寫的,夏四奶奶知道這花是沒有根的,但她卻理解成夏瑜顯靈,而不是其他革命同志放上去的。這一點可以透露出迷信思想對夏四奶奶的毒害,也可以說是夏四奶奶潛意識覺得,革命者死後是不會有人前來祭墓表達尊敬或思念。這麼一來反而能強調革命者不被瞭解的悲哀,並以烏鴉飛天後夏四奶奶的悲哀加以諷刺。

    • chengchorhung

      白花是「其他革命同志放上去的」說法頗新穎,不知有何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