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荒殿遺塚,歷史的眼淚不是很清晰嗎?

人們說:「不見棺材不流眼淚」,其實見到荒殿遺塚,也是會流眼淚的,這是一種歷史的眼淚。看看唐朝詩人許渾的一首詩:

       「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松楸遠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宮。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

許渾這首詩,題為《金陵懷古》。《唐詩鼓吹》有明代人廖文炳的解釋:「此感六朝興廢也。首言陳後主專事游宴,至於國亡,而玉樹之歌已殘,王氣亦已盡矣。隋之韓擒虎將兵入陳,而景陽戍摟,已成空虛,但見松楸生於千官之塚,禾黍滿於六代之宮。塚殿荒蕪,霸圖消滅,良可惜也。自古及今,惟石燕飛翔,江豚出沒,景物常存耳。若英雄一去,豪華殆盡,不復再留,豈有能若青山之無恙哉?」

解釋非常清楚,值得留意的,作者透過荒涼的塚墓與毁棄的宮殿抒寫歷史的滄桑:六代以來達官貴人的墳塚,現在只能見遠近的松楸了。向來巍峨的宮殿,現在只餘下高高低低的禾黍了。沒有透脫的歷史感觸,很難會有這類物是人非的惆悵。

透脫的物是人非的惆悵

大概是太受許渾這首詠史詠懷詩歌的感染,元朝的馬致遠把詩歌的兩句,只改換了一個字眼,調轉句子的排序,完全寫入曲中:

「布衣中,問英雄。王圖霸業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宮,楸梧遠近千官塚。一場惡夢。」(《撥不斷》)

但無疑,篇末的一句:「一場惡夢」,是詩歌表意的中心。「一場惡夢」指甚麼?就是榮華富貴的夢想。你花一生的時間去積累名利富貴,最後總不過是一場夢,是惡夢,甚至美夢也說不上,你說是不是很荒唐?

至於求名,也是人們放不下的心頭大石。人們希望死後能名傳後世,能讓人記念,但一堆荒塚,只有松楸(或楸梧)遠近包圍,塚的主人是誰,大體沒有人記得。馬致遠的《雙調.夜行船.秋思》指出了「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龍蛇」是指墓碑上的字跡,在碑斷墳橫的時節,還有誰會知道墳中睡著的究是何人?那你生前的刻苦經營,是否有些顯得非常無聊?

詩人善於把人物世態貫串起來,看出事情的真象。許渾說「禾黍高低六代宮」,馬致遠更說「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這是一種盛衰的對比。宮殿在當世,夠輝煌了,但最後都只能成為一片荒野,長滿禾黍衰草,那生前的榮華富貴又有甚麼值得珍惜呢?這到底只給漁人樵夫一些談說的話題而已。

《好了歌》說盡世間人情物態

清朝小說作家曹雪芹,把人情世態總結成一首《好了歌》,也充滿歷史感嘆和諷刺: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首出自《紅樓夢》第一回的諷刺詩,把人類的無知和虛偽寫活了。「神仙」是生活的一種境界,是超脫於現實,能蔓延無窮,越過時空局限的境界。但現實有的是名利富貴,嬌妾美女,有些人更把生命理想寄望兒孫傳之永久。「神仙好」,是拋開了現實的考慮,可是現實中各種誘惑,卻令人「忘不了」,這是一般凡塵俗子的掛慮,愈說不介意,愈顯得虛偽。

曹雪芹也是從荒塚野草中得到思考的靈感,多了金銀嬌妻兒孫等,只是把物欲更推進一層,神仙境界只留傳於幻想中,最終表現出一種生活的無奈。

喬吉的《山坡羊.冬日寫懷》:「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癡兒不解榮枯事。攢家私,寵花枝,黃金壯起荒淫志,千百錠買張招狀紙。身,已至此;心,猶未死」,是沒有到了荒殿遺塚時已經會出現的現實,調子是更加悲涼的。

沒有文學家對世事洞透的觀察,不可能凝聚出一個視野的焦點,對別人是否有影響,就得看觀賞者是否有足夠的認知力和透視力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