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九日
《孔子傳》,楊佐仁、宋均平等著,齊魯書社出版(1999年)。
購買得到此書,也是一種緣份。暑假重遊曲阜,傍晚入住飯店,無聊之間到了飯店的小賣部蹓躂。剛進內,售物的年青姑娘難得有客光臨,對售賣品用心介紹。櫃台面排著十多二十種書籍,都是些地道文化的普及讀物。售物姑娘對書本如數家珍,每本都詳細說明,或許是在匱乏的生活條件下亟欲做成買賣。在這情況下,空手離開恐怕是不近人情的事。書本中,有曲阜歷史、建築物、人物及文化之類的品種,隨手拿了較有興趣的《孔子傳》結賬。售物姑娘連聲道謝,還很用心地在書的扉頁上蓋上刻有「孔子故里」字樣的橢圓印章。印章刻得雖然粗糙,但她說是她的作品,售書這樣售法也很有風味。閒聊之間,才知她是孔子的後人——曲阜有哪個不是?
原先以為,《孔子傳》也不過是敘名人生平的一本沉悶的傳記。細讀之下,才發覺別有趣味。書用章回體方式寫作,回目也仿傚章回小說。如開首第一章是「叔梁紇六十求嗣,顏徵在尼山生子」,終章第三十九回是「子路結纓冠不免,孔子偉業垂千古」。
三十九回沉甸甸的傳記,記述年代也頗算久遠的孔子生平,雖然必定經過古代文獻的詳細搜尋,但行文仿傚小說寫法,虛構的成份大概是免不了的。
說虛構,其實也應是合理的推敲。例如書的首回寫孔子母親顏徵在如何年青出嫁,因身份問題飽受歧視之下,含莘茹苦培養孔子成材,恐怕沒有甚麼歷史文獻會提供這麼詳細的資料(如《史記.孔子世家》只云「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無其名字),但讀者卻不會質疑它全屬作偽。
較坦率地說,這是孔子生平的一本翔實的歷史記載。書很重視編年,每列出年份和歲數,如「公元前522年,孔子三十歲」之類。古文獻所載的歷史事實,關於孔子的活動情況,很容易按這個譜列如實編排。例如孔子幾時在魯,幾時到齊晉見齊景公,幾時去魯適衛,過著長達十四年的訪問諸侯列國的活動等,行踪是假不了的。配合不同資料,就可把孔子生平交織成一個簡單卻深細的模樣。
孔子的生平就是一個政治鬥爭的過程,當中牽涉魯國的權鬥,也牽涉了列國的權鬥。魯國三桓擅權,魯君(昭公)大權旁落,孔子對這現象深惡痛絕。魯君知道孔子賢能,想起用孔子謀政,然而卻受三桓抵制排擠。加上魯君也是昏庸顢頇之徒,最後唯有因齊國贈魯女樂一事絕望去國。
傳記當然不能不交代孔子的政治和哲學思想。一部《論語》所載,其實已被切割而置諸適當章節中。當然你可以質疑,孔子幾時說過甚麼話的準確性。有些例子如衛國賢臣史魚屍諫衛靈公,孔子事後稱讚他「剛直不屈的史魚,政治清明如同箭一樣直,政治黑暗亦同箭一樣直」(《論語.衛靈公》原文是「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這是有歷史踪跡可尋的。但諸如「以政法誘導之,以刑罰整頓之,民暫免於罪過,卻無廉恥之心」(《論語.為政》原文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放在公元前498年孔子在魯為大司寇執法時說的,究有何證據?確切的證據當然是沒有的。但假如我們承認一個人的政治看法應是不隨時轉移的話,放在哪裡說出問題是不大的。
當然也有出問題的時候。像《論語》中最長的一個章節「子路冉有公西華曾晳侍坐章」,孔子與諸生談論政治抱負,最後有「與點之嘆」,一般都認為是孔子晚年政治理想不能施於列國,聚徒講學,而起「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遲暮之嘆(頁158)。但這段敘述,傳記把它放置在公元前505年孔子還是四十七歲壯年之時出現,或許有些誤判的可能。
不要以為《孔子傳》就全為讚美孔子,傳記也非全然凸顯孔子的無可非議。如齊景公不認為孔子是世俗儒生之輩,引出晏嬰的批駁:「國君所見極是,孔子確與一般寒儒不同,因此也更加迂腐。他主張一切效法古人,一切按古禮行事。然而,古人早已亡故,骨且成灰,古禮、古法何以能不變?孔子提倡復古,可他自己並不構木為巢,衣樹葉,食生肉,而且衣食起居,十分考究。」(頁114)另外,儘管孔子曾多次批評「巧言令色鮮矣仁」,但當魯國的叛亂者公山不狃遊說孔子輔助,這種「巧言令色」把孔子說得暈乎乎,孔子居然答應他的邀請,表面是欲以公山不狃的根據地費邑作為推行仁政德治的起點,實際卻顯出孔子汲汲求仕的焦急心態。這種和孔子一貫政治思想相違背的做法連子路也很不忿(頁183)。又齊人送女樂給魯,明顯是要離間魯君和孔子的關係。齊景公很清楚孔子:「他既要實行自己的主張,又不善於權謀,不僅在魯國行不通,在列國也要碰壁」(頁239),這樣的話,真把一個迂闊的孔子描述得得透徹。常言「聖人都有錯」,不故意為賢者諱,才能彰顯傳記文字的客觀性。
《孔子傳》不同於一般的歷史文字記述,行文有相當的文學性,舉一兩個例子可作示範。第二十二章這樣寫「孔子離鄉痛心扉」:「夜,本來是安詳寧靜的標誌,溫存與幸福的象徵,然而公元前497年農曆春三月的這一個夜晚,卻極不寧靜,這是話別的夜晚,揮淚的夜晚,一顆顆赤誠的心在滴血的夜晚……」(頁248)。第二十四章寫衛國美人南子沐浴的情態:「南子緩慢仔細地解開衣帶,脫下淡紅色的裳裙,然後費力地解開那件緊箍著上身,勒出曲線的內衣扣絆。當她那潔白如玉,閃爍著銀輝,富有質感和彈性的膚體裸露出來的時候,那閃耀的油燈仿佛突然明亮起來,整個房間頓時增輝」(頁292)。這樣的描寫筆觸,既出於想像,說是勇闖傳記文字的禁區也不為過。
大概,資料的鋪排整理,概括一個政治和思想偉人的生平經歷和思想表達,從文字的吸引力來看又是一本充滿文學意味的寫實小說。這兩方面的交織,使一個思想偉人、歷史人物不難接近,讀者真也有親歷其時和其地的感受。這或許是傳記充滿啟迪意義的寫作方式。
沒有「孔子故里」的文化感染和對聖人及其門徒的由衷景仰,未必能完成這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