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的下場慣常是怎樣的?

弱勢社群的人,往往要被迫去思考甚麼是愛國。去年香港因教育當局想推行德育及國民教育科而引發了很激烈的爭議。反對者認為推行科目的用意是要洗腦,是要學生在思想教育以下去盲目擁護一個政權。群眾在政府總部集會四十多天,迫於形勢,當局無限期擱置了科目,或者是想在汹湧的民潮退卻後才部署新行動。

國民教育被認為是一預設目的的教育手段,有人擔心教育的目的是推行民眾盲目愛國。今年的六四集會,支聯會建議的口號是「愛國愛民,香港精神」,也被迫在市民的爭議下收回。可見,「愛國」這個中性詞語,如果被認為當中賦予了一些特殊動機,會成為很敏感的詞彙。

前美國總統約翰.甘迺迪在就職典禮上的演說,說了幾句氣勢磅礡、字字鏗鏘的話:「Ask not what your country can do for you, ask what you can do for your country.」(「不要問國家為你們做些什麼,要問你們能為國家做些什麼」),說話引起爭議幾十年。我想,如果沒有民主政制、自由思想的土壤,這幾句話是很有負面意義的。

在中國,愛國,千百年來也是很引人注意的話題。文學世界中,有不少被冠以愛國詩人、愛國詞人諸如此類的稱號的,比如愛國詩人屈原、愛國詩人陸游、愛國詞人辛棄疾等等。這些人的愛國意識,表現在他們的生活過程和作品中。如果愛國是一種應被珍惜的行為,有這類愛國甚麼的稱號的人,人生的「回報」理應是很理想的了。可是,只要讀讀相關作者很傳頌的詩文句子,看到的會是另一番景象: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屈原《離騷》節錄)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陸游《示兒》)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這些作品,都是極之傳頌,不用多加思考,隨便就可記得的作品。深入的看,這些作品所蘊含的意識,卻是失落、憂傷、抑鬱、無奈諸如此類,和愛國詩人、詞人等的純真思想奉獻,和預設會得到的結果是不很相稱的。

不要以為我斷章取義,隨便摘錄些句子,就能說明甚麼。如果深入了解作品的寫作背景,所知或者更多。

屈原的作品,是他的名作《離騷》的節錄。《離騷》的寫作時間,雖然不能確證,但肯定是在政治上失意,或更具體的說是被楚懷王疏遠以後所抒發的無奈的抑鬱。詩歌很長,無法詳細解說,但就所引述的節錄,已可看出當時楚國的政治大概:群小嫉妒屈原的賢能,造謠誣蔑他是淫邪的人。這些人趨時媚俗,競為巧佞之言,背棄法度,改變措施。屈原失志而憂愁苦悶,處境最困苦。他情願即時死去,也不能容忍這樣的處境。屈原最後的結局,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一躍汨羅江自沉而沒。

《示兒》是宋寧宗嘉定二年(1209)陸游八十五歲的年尾所寫的作品。這是作者臨終的絕筆,當中集中表現了陸游的抱負、人格和強烈的愛國激情。從詩歌的內容看,作者是臨終也不能得到他光復國土的理想,只有寄望在身故以後,兒孫能在家族的祭祀中把「王師北定中原」的理想相告。但事實是:兒孫相告的事情是不需要了,因為直至南宋滅亡,光復之志無法實現,即是說愛國之志是沒得回報了。

辛棄疾怎樣?處境也好不過陸游多少。除了早年還有機會上陣殺敵以外,人生大部份的日子都是閒居失落,後來更被別有用心的韓侂冑利用,委以北伐的重責。但年紀老邁的他,正如他自己說法,「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他復國的理想,只能寄之想像:醉夢裏挑燈看劍,夢醒時聽到軍營的號角聲。把炙熟的肉分給部下享用,讓樂器奏起雄壯的軍樂,這是秋天在戰場上閱兵。戰馬像的盧一樣的快,弓箭像驚雷一樣的震耳離弦。完成君王統一國家的大業,取得世代相傳的美名。可惜幻想不敵現實,他實際只是一個一事無成的老人。

說屈原、陸游、辛棄疾等人不能得到所想望的理想當然是事實,但卻因此成了知名的文學家,作品影響以後千百年的日子。但若單以「愛國」計算,失去的或許更多。

文學家的遭遇這樣,不是文學家,但也和文學沾上些邊的岳飛的遭遇或許更慘烈。慘烈到怎樣?作為中國人的你我,都不會不知道。岳飛的「名作」《滿江紅》是一首偽作,不去說了。岳飛某段人生的思緒,表現在另一首作品中: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小重山》)

詞作於甚麼時間甚麼背景,不能確考,但推測應是生活的較早期作品。詞作寫出了一個愛國者的落寞,空有理想,卻鮮有知音。在一個不眠的夜晚,襯託著寒蛩明月,舊山松竹,意境特別荒涼。他窮盡一生心志的「功名」,有濃重的「愛國」成份,就是把失落的半壁江山恢復,達到精忠報國的目的。這種「精忠」,最後得到甚麼「回報」,是小學生也知道的,不用多提了。

中國人談愛國,若果只落實為「不要問國家為你們做些什麼,要問你們能為國家做些什麼」,由屈原的戰國時代起,直到六四事件發生了二十四年的今日,圈子轉了又轉,不是確有些苦澀嗎?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