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兩個故事。
據《唐摭言》卷十一:唐代詩人孟浩然有次被王維邀至內署,恰遇玄宗到來。玄宗索詩,孟浩然出示他的作品《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玄宗聽了很生氣地說:「卿不求仕,而朕未棄卿,奈何誣我?」孟浩然因此被放還了。
另據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宋仁宗一次臨軒放榜,看到柳三變(柳永的原名)的名字,想起他一首《鶴沖天》詞,中有句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就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由是落第。這件無奈的事,使他半解嘲半哀怨地自稱「奉旨填詞」,繼續過著留連坊曲的生活。
姑且不去爭辯這兩個故事的真確性,但兩個文人的遭遇,在封建社會卻是屢見不鮮的。因一些原因而科舉落第,入不了官場,等同扼殺了一些人的政治經濟前途。但孟浩然和柳永,卻應該敗得很甘心吧,因為他們的「對手」太強了,都是當今皇帝。得罪皇帝,能保住性命,縱使求官靡途,日後做他們想做而才華又容許他們做的事,應很心足。
當然歷史會告訴你另一個真像:孟浩然和柳永都成了知名的文學家,有豐富作品傳世,也影響了後世不少人。孟浩然和王維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柳永知名度更高:「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兩個皇帝嘛,唐玄宗也許因楊貴妃而比較知名。至於宋仁宗,中學生讀中史,也許還知道范仲淹慶曆變法多少牽涉仁宗這個皇帝,其他的就不會太清楚了——世界還是頗公平的。
或者你會猜想孟浩然和柳永被皇帝搞死之後做過什麼。答案或許是過著頹廢的縱情飲酒的日子,或借遊山玩水之名,過著些流離浪蕩的生活。不錯,孟浩然離開京師後,漫遊吳越,又返過故鄉襄陽,最後又重回長安。很巧地,他的際遇有兩件事和酒有關。開元二十二年(729)他再入長安,朝臣韓朝宗十分欣賞他,邀請他參加飲宴,並想向朝廷再次推薦他。但他因為與朋友喝酒而錯過了和韓朝宗的約會。直到開元二十八年(740)他在襄陽,病疹發背,本來不是什麼大問題。但這時碰巧王昌齡遊襄陽,求訪浩然。二人相見甚歡,因為縱情飲酒,「食鮮疾動」,因而逝世。(事見王士源《孟浩然詩集序》)
兩件事情,是否酒害苦(甚至害死)了孟浩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孟浩然假若做官,未必稱職,但卻一定會影響他的創作成就。因為不遇而成就詩名,萬世傳頌,這個東隅之失,換來桑榆之得,也倒划算。
孟浩然喜愛飲酒(哪個文人不喜愛?),牽涉酒而寫出來的田園詩並不頹廢。例如《過故人莊》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秋登蘭山寄張五》的「天邊樹若薺,江畔舟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都把自然風物和酒配合得渾然天成。
同樣是酒,也使柳永名垂千古。他的《雨霖鈴》,寫他和情人相別:「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接著就是迷倒千古有情人的名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他的《蝶戀花》,因為「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但卻由此帶出「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有情誓言。
其實酒能助詩興,也助抒情,帶出來的不止是生活方式,也包括人生態度,並不頹廢。李白《將進酒》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就不知激勵過多少意志消沉的人。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醉時歌》的「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不論是欣喜還是悲傷,酒是人類感情昇華的催化劑,能助你忘情於現實,卻又催促著你不要消極頹廢。
當然大自然山水也是你逃離人生失意的很好媒介。看到孟浩然《望海潮》「煙柳畫橋,風帘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捲霜雪,天塹無涯」的開闊景象,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玉蝴蝶》「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的優美意境,你是捨不得自己一直消沉下去的。
做官是好的,但你總得有做官的才能,幹出偉大事業,才可名留青史。較為諷刺的是,柳永沒能做官,但卻有白衣卿相的稱謂。白衣而能卿相,不是欽點,而有「選民」基礎的。據說柳永晚年窮愁潦倒,一貧如洗。當時勾欄姊妹集資營葬,死後定時祭奠,稱為「弔柳會」。柳永的「政績」就是他很多首感人的自創詞章。孟浩然沒有得寵溫柔鄉中的「殊遇」,但像他《彭蠡湖中望廬山》這名作:「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掛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黯然凝黛色,崢嶸當曙空。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我來限於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寄言巖棲者,畢趣當來同」,所揭示的人生得著,就非「求仕」成功而能取代的。這樣,真要多謝當年比較涼薄的唐明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