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九十一回「布疑陣寶玉妄談禪」中,黛玉問寶玉:「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她好她偏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思索半晌,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寶玉用此語來回答黛玉的發問,意思是說寶釵的好與不好,皆與我無關,世上美女雖多,而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人。
這確是通達人的看法,愛情專一,免卻很多閒煩惱。「弱水」即使有「三千」,能飲的只有「一瓢」,就正如莊子《逍遙遊》筆下飲河的偃鼠,只求「滿腹」就是了。
當然這種愛情觀,也可轉移到生活其他層面上,意謂世界之大,萬物之眾,人如果為物所累,心境不能平靜。反倒把事物看得開,知道人類渺小,集中精神求取個人所可得、所應得,那即使失敗,所得比預期的少,但失望同樣會很小。
中國哲學中,很早已探討人類生存於世上的意義,特別是感到人類壽命短暫,而自然卻偉大無窮。人如何在這有限和無窮之中鋪演一生,是一個經常會被探討的課題。
最流傳的有《逍遙遊》的比喻:「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人類的渺小,就正如神話故事中創製了彭祖的長壽。彭祖即使有傳說中七百歲的壽數,但相比於一年等於人類五百年以至八千年的自然界,莊子慨歎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莊子》的另一篇《秋水》也同樣以形象化的比喻來說明人類的渺小:「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明白人的存在意義,就像馬體身上的一條豪毛,人就不會經常自矜和自誇。
把《莊子》讀得極其通透的大文豪蘇軾,在《前赤壁賦》中把莊子的齊物觀融會於人生的處世哲學中。他透過兩個朋友的對話,其中一人有感於歷史的蒼蒼莽莽,而生出「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慨歎。但蘇軾很容易就把這慨歎化為達觀的思考:「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這裡所說的「變」與「不變」,就具體地解釋了人在宇宙中的生存本質,不要強不知為知。
這種認知化成了實際的人生態度和方式:「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明白了「非吾所有一毫莫取」,甚麼得失或取捨的煩惱也不會出現了。
元代的散曲作家,由於生活於政治黑暗時代,對生命的思索尤其有深邃的觀察。像喬吉在其《山坡羊》「冬日寫懷」中刻劃了一些沉迷於俗世名和利、金錢和享樂的迷失者的遭遇:「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癡兒不解榮枯事。儹家私,寵花枝,黃金壯起荒淫志,千百錠買張招狀紙。身,已至此;心,猶未死。」這種物類的下場,細觀歷史發展,不是「熟口熟面」嗎?
所以,不明白「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不了解人的渺小,只如「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人,到處處心積慮去享用特權,為個人和子女謀取最大利益,受公眾唾棄,不只個人心境會受干擾,嚴重者甚至會得到「千百錠買張招狀紙」的結局。
世界這麼大,你能拿幾多?不看通這點,最後只能像《聖經》的慨歎:「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甚麼益處呢?」而這「生命」,終究不只屬於在世的「生命」啊!
20/4/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