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張若虛只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照耀古今?

初唐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不少人都應讀過,而且留下深刻印象。聞一多《唐詩雜論》中的《宮體詩的自贖》,其中一大段是談《春江花月夜》的:「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嘆是饒舌,幾乎是瀆褻……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淨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可估計的。」

聞一多把《春江花月夜》「定位」為「宮體詩」,才可以有以上的一番論述,這個立論,劉逸生在《唐詩小札》中並不很同意。他說「與其說它是『宮體詩的自贖』,毋寧說,它既吸取了南朝民歌的內容和風格上的長處,更發揮了齊梁以來講求形式美的成就。」劉更具體指出了《春江花月夜》把「齊梁以來開始醞釀到唐初接近完成的新的格律」、「南方民歌色彩的風調」和「七言中以小組轉韻結合長篇的技巧」三者糅合得極其完美。

我不想牽涉到是否宮體詩的討論了,只對王闓運所言《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成大家」的論斷更具興趣。

是的,不論從那個評鑑標準看,《春江花月夜》都是一篇傑作,但問題是,寫得出一篇這樣傑作的作者,為什麼一生只留下這麼一篇流傳的作品?

張若虛名作不能流傳很難理解

張若虛也不是無名之輩。據知,中宗神龍(705-707)年間,他與賀知章、賀朝、萬齊融、邢巨、包融等俱以文詞俊秀馳名於京都,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為「吳中四士」。能這樣給標舉出來,應該是不簡單的。賀知章、張旭俱曾在杜甫詩中被提及,後者更是一代草聖。張若虛嗎?同時期中作品應是頗傳誦的。大詩人李白的《把酒問月》有這樣的幾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你覺得他的構思像不像《春江花月夜》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張若虛的生卒年據稱是660-720,和李白的701-762相去不遠,李白讀過張的《春江花月夜》,受他寫月的啟發而有所創獲,也未必沒有可能,畢竟詩歌的佳作,在詩人中間流傳應是很自然的事。按理,張若虛寫得出《春江花月夜》,寫過的好作品應該不少,現在《全唐詩》只保留他兩首詩,應該是在流傳過程中失傳了,這確是很可惜的事情。

但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文獻悠遠,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又不知凡幾。到底沒有多少人能有李白般幸運的遭遇。我不是說李白生平的絕作都能完好地給保存下來,而是像詞的出色作品《菩薩蠻》和《憶秦娥》,它們的著作權都無端給算在李白的頭上。   

王國維《人間詞話》之十說:「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這兩句就是《憶秦娥》末尾兩句。詞評家有這樣的評價,顯然就足說明這是相關作品的「地標」之作了。但不用學者甚麼精嚴的考證,都知李白的盛唐時代,是不能產生像《菩》和《憶》二首結構這樣圓熟、風格這麼渾成的詞作。把這樣的佳作的著作權轉賬到了李白的名下,是慕李白之名讓作品能傳世,抑或有別原因,我不知道。李白固然不會珍惜這「嗟來之食」,但原創者名字湮滅無聞,卻是很可惜的事。這樣的「可惜」,恐怕不下於張若虛其他佳作的失傳。但在古老文明的國度,再多幾樁相類似的事情,除了嘆息之外,我們又可再說些甚麼呢?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