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否同性戀者,歷來都有些爭論。我在網上搜尋相關討論,找到一些資料:1944年9月,著名古典文學家孫次舟教授在《中央日報》發表文章《屈原是文學弄臣的發疑》,指出了屈原的同性戀者身份,在當時文壇引起不小的轟動,並遭到多人圍攻。孫次舟教授又撰文《屈原討論的最後申辯》,堅持自己的觀點。作家朱自清同意孫次舟的觀點,並請著名詩人、《楚辭》專家聞一多教授主持公道。聞一多1945年在《中原》雜志發表《屈原問題》,肯定了孫次舟的重大發現:「孫次舟以屈原為弄臣,是完全正確地指出了一椿歷史事實……」。
手頭沒有孫君和聞君的資料,但從我閱讀屈原的經驗,所得到的感受,我也相信這個說法。
屈原有一篇《涉江》,把自己的儀容和喜好寫得很具體: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這段文字中,「奇服」是他的喜好,而且是長期的喜好。怎樣「奇」法?沒有說明,但大概不易為俗世所接納的。至於腰間掛著長長的寶劍(長鋏)、頭上戴著高高的切雲帽、身上披掛著珍珠(明月)、佩戴著美玉(寶璐)等,可以看出他的愛美。在古代男子崇尚威武的習尚下,是非常女性化的了。
屈原作品中多寫香花美木,多至舉不勝舉。喜歡以此入題,和性情的取向難道毫無關係嗎?其次,屈原作品也多寫美人。美人有的是專指人君的,如《抽思》的「願遙赴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結微情以陳辭兮,矯以遺夫美人」,《思美人》的「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也有不純指君,而是一般的泛稱的,如《離騷》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兩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委厥美而歷茲兮,芬至今猶未沫」、「既莫足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等,這些美人是特指有美好品質的人。(理據分析詳見《是否「望美人」一定是「思君主」》,載《教學論爭,紀錄在案》,2012)美人指人君好,不指人君好,喜歡取作寫作題材,「性向」的偏差可以想像。
或許以為這些事例都未夠貼切,那末《離騷》的其中一段,給人的感覺便會更深刻了: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修姱,美好;鞿羈,朱熹解為「束身自好」。「替余以蕙纕」、「申之以攬芷」,以裝飾衣佩喻修身,這些都是女性化的審美標準。靈修是古時女子對戀人的專稱,這裡所「怨」的,應是指懷王。怨甚麼?「浩蕩」,有註家解為無思慮,也有作放肆縱恣解,無論那一解,都不是指政治的實務,而是指感情的繁濫。屈原和懷王關係曖昧,旁邊的人都看得出,所以「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蛾眉,指眉細長而曲,一般形容女性。屈原即使把其他的人形容為小人,但這些人都有一些共識,就是屈原以美色迷惑懷王,所以即使是毁謗(謠)、讒誣(諑),都用淫邪來形容他。這些都是屈原的夫子自述,應該不會假得到那裡。
釐清了這些,屈原和楚懷王的同性戀關係,應該不會有甚麼疑感的。這也沒有甚麼大不了,在戰國時代的文字記述中,斷袖分桃的不也是很尋常麼?值得留意的是,屈原和楚懷王的關係,究竟對楚國的政治有甚麼影響。
屈原很早已得到楚懷王的信任,但卻不是因為曖昧關係的緣故。《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這是說一方面有同姓之誼,另一方面也是才華出眾。即使包括屈原自己的作品,歷史文獻沒有證據指屈原的「美色」是得到懷王寵信的原因,相反,從屈原自己的表白中,他卻很早就被懷王疏遠。上引的《離騷》的一段文字,其中兩句是「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此言朝進諫而夕即被斥廢,極言己身不為楚君所容。要注意的是,《離騷》是屈原作品中除卻《九歌》以外,相對早期的作品,即是屈原的不被信任,也是生命中不很後期的事情。
懷王生平中一件大事,是聽信秦國張儀的唆擺,斷絕和齊國的關係。歷史給人的印象是,屈原是親齊疏秦派,如果這個角色能夠堅持兼有作為,對楚國歷史有正面的影響。屈原眼中的小人(如令尹子蘭)是親秦派,可是屈原親齊卻不怎麼顯著。懷王被張儀欺騙之後,原本想找張儀晦氣,那時的屈原有甚麼態度?《屈原列傳》記述:
「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很顯然,屈原沒有在楚國的外交關係中擔任甚麼角色,即使獻計殺張儀,都只是尋常人都會想到的直接反應。真正在秦楚外交關係中起重要作用的反倒是陳軫。《史記.楚世家》記懷王受張儀蒙蔽後:
「置相璽於張儀,日與置酒,宣言『吾復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賀,
而陳軫獨弔。懷王曰:『何故?』陳軫對曰:『秦之所為重王者,以王之有齊也。今地未可得而齊交先絕,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國哉,必輕楚矣。且先出地而後絕齊,則秦計不為。先絕齊而後責地,則必見欺於張儀。見欺於張儀,則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絕齊交。西起秦患,北絕齊交,則兩國之兵必至。臣故弔。』楚王弗聽,因使一將軍西受封地。」
這裡把陳軫的卓識記載得很詳盡,懷王不聽,是自取滅亡。懷王事後興兵伐秦,陳軫反對:
「伐秦非計也。不如因賂之一名都,與之伐齊,是我亡於秦,取償於齊也,吾國尚可全。今王已絕於齊而責欺於秦,是吾合秦齊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國必大傷矣。」
這時懷王如果信任陳軫,楚國不至弄到這般田地。在這個環節之中,屈原基本上沒有任何角色可言。孫次舟教授指「屈原」是「弄臣」,也都有時間的局限性,不是整個屈原的政治生涯都如此。
可以概括說明,屈原有其女性化的傾向,可能也有同性戀的傾向,但和懷王長期「同性戀」,卻並不顯著。屈原女性化,造就屈原作品中多有相關物象的描摹,豐富了作品的意象。當然沒有女性的細密心思,未必寫得出《楚辭》這類優秀的作品。屈原很早在政治上已被疏遠,沒有因為他和懷王有特殊曖昧的關係影響楚國政治。懷王弄到客死異鄉,完全是個人能力不逮。當然,上官大夫讒陷屈原的說話:「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顯然懷王對屈原的「美色」也不怎麼著迷。如果不是這樣,歷史的發展未必會一樣,但這終究已和屈、懷的關係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