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西漢開國名將韓信墓前的祠堂有一副對聯:「生死一知己 存亡兩婦人」,這大概是提出了韓信生平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了。
先說定韓信「存亡」的兩個婦人。第一個是漂母(即在水邊洗衣的婦人)。
話說韓信年輕時不事生產,從人寄飲食,長期如此也令人討厭。最後韓信四處流浪,在一處水邊遇到一位漂母。漂母見韓信饑餓,給飯他吃,如此一吃便吃了幾十天。韓信對這婦人說,將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恩惠。他的說話引來漂母的譏笑:我可憐你給你飯食,我根本沒有求報答之心。這次事件,漂母存活了韓信,而韓信也沒有忘本。他後來封王,真的去找回這位恩人,並賜上千金以為報答。從這件事看,韓信是知恩願報之人。賜飯小事,但韓信一直銘記,直至完成信諾——這彰顯了人性光輝的一面。
至於令韓信「亡」的另一婦人是呂雉,留待介紹韓信生平的後期再交代了。
令韓信「生」的知己是蕭何。韓信最初是想投靠項羽的,但項羽不用,他於是亡楚歸漢。最初滕公推介韓信給劉邦,劉邦給他一個小官職位,完全沒有覺察他的才具。只是蕭何賞識韓信,幾次向劉邦推薦,可惜劉邦仍不為所動。這令韓信心灰意冷,決定離開漢營。韓信走時,蕭何知悉,從後追趕。但這事引起劉邦誤解,以為自己的左右手蕭何也選擇逃亡。後來蕭何解釋:我不是逃亡,我只是追趕逃亡的罷了。劉邦奇怪地問,以前逃走的將軍多到以十數計,你都不追趕,現在你追趕韓信,這是狡詐。蕭何解釋,一般的將士易得,但像韓信這樣的「國士」卻很難找到第二個。王如果只想做漢中王,哪得不到韓信的輔助也不要緊。但如果王想爭天下,沒有韓信便不可以了。蕭何更直指:王你的為人平素傲慢無禮,拜大將好像呼喊小兒一樣。這樣對待韓信便不可以。王你要擇良辰吉日,齋戒,設壇場,做足禮儀,韓信才肯留效。劉邦答應,終於得到韓信的效勞。
從這次經歷,令韓信「上位」的確是蕭何,他也確是令韓信「生」的知己。要做到這樣,首要有眼光,次要惜才,而且有器量向上級推薦。古代傳為美談的管(仲)鮑(叔牙)之交,就是相近似例子。蕭何推薦韓信,中間多了一些複雜的「劇情」,更顯人的寬弘大量,完全沒有嫉妒之心——而這,也是人性光輝的一種表現。
接著的事不用多描述了,稍為有歷史常識,或自小聽過歷史故事的,都知道韓信為劉邦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先後打敗魏豹、大破趙兵、擒趙王歇、殺龍且;降服齊國、為漢王朝打下半壁江山。最後垓下之圍,擊敗項羽,消滅楚漢相爭的最大敵人。
韓信善用兵,很多戰術都很傳頌,例如背水而戰,置之亡地而後存;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等。連一向嫉忌功臣的劉邦都坦白分析平定天下的主要因素:「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饢,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史記.高祖本紀》)
韓信最後是死於呂太后和蕭何的合謀。事情發生經過是:韓信的親信部下陳豨被指謀反,劉邦下令韓信同往征伐,信病不從,實際是策劃和陳豨一齊兵變。這事被韓信的一個舍人之弟向呂后告發。呂后欲召韓信問難,恐其不就,因而和蕭何設局,詐言陳豨已死,列侯群臣皆賀。蕭何甚至主張韓信雖然患病,也應勉強出席。韓信聽從,就在入宮之時,呂后派武士綑綁韓信,斬之長樂鍾室,被夷三族。
一般人或者會質問,終結韓信生命的為何會是呂后?原因是此婦心腸毒辣,她怎樣殘害戚太后,殺死戚后子趙王如意,連她的親生子、後來的惠帝也感過份。呂后權力慾重,立心在劉邦去世後操控漢室,誅滅功臣當然是必然殺著——這是人性貪婪自私的陰暗面無遺的表露了。
蕭何為何由過去欣賞、推薦韓信,到了最後參加了呂后的計謀,把韓信捉拿、處死,當中的「心路歷程」,史書中沒有明顯提及。當然從人性分析,不同時期的善意,未必一往無前,當中也有很周密精審的設計。漢建立皇朝,權力確立了,開國功臣的作用遞減,在皇權與棄將之間作選擇,西瓜靠大邊,決定是很易做的。當然其中有沒有隱性的嫉妒、貪婪、自私等人性的陰暗面,在適當時間暴露,也不易界定。司馬遷感嘆「淮陰、黥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勳爛焉。」(《史記.蕭相國世家》)一個「爛」字,加以「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的實利,韓信「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無話可說了。
作為一介武夫,韓信不是沒有缺點,但總體來說,其美善之處似較邪惡為多。他感恩漂母,知恩必報,這是忠誠。韓信生平值得稱讚的又何止此事?「胯下之辱」的故事大家應聽過的。或者很多人都會好奇,年青時羞辱、恥笑韓信的那個地痞,韓信發跡後會怎樣處置他?應是盡情地報復吧。不,韓信不止沒有報仇,反為給這個少年一個中尉官職,理由是:「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史記.淮陰侯列傳》)這是識見和胸襟。
其實在韓信被任齊王之時,權力足和劉邦分庭抗禮。當時齊國一位辯士蒯通就勸韓信割據稱王:「當今兩主之命縣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韓信拒絕,理由是「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豈可以鄉利倍義乎!」(《史記.淮陰侯列傳》)
本來這樣的忠厚,是應當稱頌的。可是想想韓信的下場,滅族之外還加葅醢,你就會覺得好人沒有好報,確是千古遺恨,縱使這些事情一般都很尋常。
「生死一知己 存亡兩婦人」,或許還未足以道盡人生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