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歌真的不需怎麼做作

齊梁時代文學批評家鍾嶸的《詩品序》:「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這裡所說,「用事」、「故實」、「出經史」等,皆牽涉採用典故——把寫作引申去到較多障隔的手法——都是評詩者應該否定的。好的作品,不用太多補充假借(補假),都是「即目」、「所見」以至於「直尋」(直敍胸臆)的結果。鍾嶸所舉千古佳構,都證明這個說法不是虛言。

可惜知易行難,詩歌較具質樸特色的陶淵明作品,在《詩品》中還是只列中品,敵不過崇尚駢偶和深重形式主義的時代風向。但歷史發展怎麼了?陶作還不是獨佔六朝鰲頭,成為多少年代的「詩人(不止隱逸詩人)之宗」?

是的,和形式主義相糾纏,其迎拒和辨別之間,一向是文學批評者的特殊工作。生活年代比鍾嶸遲了超過1千4百年的王國維,評價詩歌也還是用了近似標準。《人間詞話》云:「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隸事」,就是鍾嶸所說的「用事」、「故實」、「出經史」,都不是寫作妙手的靈丹。《長恨歌》全長60句,共420字,王國維說當中的典故只有「轉教小玉報雙成」一句,可見不止是白居易「才有餘」,也是作者所服譍的寫作之宜和忌之充份的流露了。  

不妨舉幾個例子說明。

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金昌緒是唐代人,不太出名,流傳詩作不多(可能也只有這首),生卒年也不確定。他這首《春怨》算得上是一首邊塞詩,大概是盛唐詩人吧。這首詩寫一個丈夫參加遠役的思婦,在家中感到極度孤單,也應會是思腸百結吧,大概只有夢境才是夫妻二人相聚之時。詩人珍惜夢中,可是美夢往往被啼叫的黃鶯吵醒,迫不得已要回到殘酷的現實。作者沒有怎樣花氣力去描摹思婦的感情,只憑一個動作(「打起黃鶯兒」)就把婦人的抱怨濃重地表述。讀完這詩,你也會有一種抹不掉的悵惘,就像霎時代入婦人的處境一樣。詩就是要這樣才能動人。

再舉一例。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詠物寫人,用桃花和人對比。去年這個時候,桃花盛開,人花交映,這人,大概是一位襯得上嬌艷桃花的美人(孟棨《本事詩》有詳細描述,但只是憑空想像,當不得真)。一年重回舊地,桃花依舊,而且花是無情,不體諒人的孤單,還是對著春風燦爛地綻放笑容。這裡用人花對比、去年今日對比,把一種惜別的愁思表露無遺了。詩中沒有一個艱深字眼,也沒有什麼修辭技巧,但總之就很感人,帶出了絲絲的愁緒。

崔護是中唐詩人,不很著名,流傳詩作只有6首,但有這一首《題都城南莊》就讓他名垂千古了。成語中有一個叫「崔護重來」,就是寫這,可見人們對所謂佳作的評價有時也不會有很大的差距。

再舉一例。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這是作者一組詩《金陵五題》其中一首。金陵是南京,作者遊覽這個充滿歷史的六朝故都,寫出了他的感懷。這是一個被群山圍繞的都城,也是一個水(淮水)邊之城、潮打之城。潮水好像也被歷史情懷感染了,好努力沖擊(或慰問吧)這座古城,但每每寂寞而回。只有淮水東邊古老而冷清的圓月,夜半窺視這座昔日皇宮,或許也有些惆悵啊!

這是一首詠史詩,一般都會(或必須)有些典故的痕跡。但劉禹錫只寫眼前景物,透過題材的別擇,鋪排出一個很動人的場景,歷史的遺恨就由人們自己填上了。全詩也沒有什麼修辭技巧,但總教人佩服,就是著名詩人、劉禹錫的好友白居易也很佩服。《石頭城》有個短序,其中一些句子:「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歎賞良久,且曰《石頭》詩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詞矣。」是呀,這句之中,七個字小學生都認識,配合起來就成千古佳構,後人也無法寫得再好了。

語文學習是否就應以這個境界作為努的的目標?可惜不少教師沒有這隻慧眼,批改文章,有時批語就很率直寫著「作意雖佳,但缺乏修辭技巧」之類。

想起舊課程中文科範文,選錄了某著名新詩作家的一首詠琴箏的詩,句句都有修辭技巧和所謂意象的經營。一句之中,技巧有時不止一個,而是珠玉紛呈,但師生皆以為苦。原因,你應懂的,寫詩寫到這樣,不也算是「趕客」嗎?就連擬題者都很有困擾,這詩登錄範文榜多年,就只有在臨取消一年才稍有涉及,算是也曾經做過範文。可見對於好物的評騭準則,人心所向,有時也很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