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中提及用詩歌來治病的例子最少有兩起。《唐詩紀事》載:「有病瘧者,子美曰:『吾詩可以療之。』病者曰:『云何?』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其人誦之,瘧猶是也。杜曰:『更誦吾詩云「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其人誦之,果愈。」
古代迷信,瘧疾是因瘧鬼上身而起,只要驅鬼,病自能癒。杜甫(字子美)療方之一,背誦其詩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這兩句詩為何有「療效」,杜甫沒有說明。這是肅宗至德二年(757)杜甫仍為左拾遺時,為救援罷相的房琯,因觸怒肅宗,被罷官放還鄜州羌村探望家小時所作,引述的詩句出自《羌村三首》中其一。按推測,在長夜將盡時,四周漆黑,有人秉持蠟燭照著女子玉容,應是頗嚇人的,瘧鬼可能也會害怕。或者杜太的容貌還過得去吧,這樣的治療失敗了。「藥力」不夠?加重劑量。這次是另外兩句詩:「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句子出自《戲作花卿歌》。可能這兩句詩更加「核突」,瘧鬼也怕,果然離開病軀,「治療」算是成功了。
南宋詩人陸游曾在《山村經行因施藥》一詩中,敘述了他用詩為老人治療頭風病的過程:「兒扶一老候溪邊,來告頭風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輩,吾詩讀罷自醒然」。這位老者有沒有因為讀詩而病癒,詩歌沒有交代。但以為陸游一味用這種虛玄手法治病是錯的。《山村經行因施藥》是一組詩,另外的一首寫:「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陸游醫病,還倚賴藥物,而且成功多次,甚至令鄉間父老感激莫名,居然以兒子名陸為報。讀詩醫病,只是另類選擇而已。
以上二例,如果只迷信詩的神效,當然缺乏科學根據。但理性地分析,卻並不虛無,甚至相當「貼地」。
首先要了解,為什麼要作詩?詩有什麼用處?《文心雕龍.明詩》說:「詩者,持也,持人情性。」意思是詩的含義是扶持,詩就是用來扶持人的情性的。人在精神虛弱的時候需要扶持,在身體虛弱的時候也需要扶持,讀詩就能把你帶入一個忘我的境界。《詩大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種忘我,有時是把人帶離憂患(那管是片刻)的良方。
其次,優秀的詩歌都反映創作者悲傷、淒苦、失意、無奈、鬱結等諸如此類的感情。像上引杜甫《羌村》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一對老夫妻這種恩愛的表現,是和「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這種殘酷的現實背景相糾纏的。「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這種生離死別的滋味不是人人有經驗嘗試的。凡能傳世兼動人心弦的創作,總有人生不同程度和不同背景的悲酸在其中。讀這些作品,比對自己,個人的失意或一時的不濟便不算得什麼了。過去有社工曾有經驗之談:最佳的輔導方式是令接受輔導者知道:「你以為自己最慘?比你更慘的人不知還有多少。」有人比我更慘,這可能就是一種心靈上的安慰,使你不會隨便放棄自己。在相同境況的某些時候,例如病,算得什麼?讀詩真有這種「療效」啊!
當然,詩歌也是一種優美的藝術品。沒有偉大的作家不是把作品苦心經營,期求達到盡善盡美的境地。尤其是中國的詩歌,由於語言的特性,一字一音,字音講究聲調。特別是近體詩或詞,格式有極大的局限,要講究體裁的結構美,而且字音要講平仄,讀來聲調鏗鏘。或者你會覺得創造這種體式的人有點兒虐待狂,但無疑你作不了,你卻可讀得上。當你沉醉於詩詞美好的聲情境界中的時候,有時你會覺得古人遺留了一份極優美珍貴的文學遺產,不只不會仇視古體詩創作者的虐待狂,因為你是這些虐待狂創製品的獲益人。你吟詠一首作品,個人精神投入美妙的世界中;引吭高歌,就是心肺功能也有大裨益,你說對疾病的治療有沒有幫助?
以詩治病,杜甫和陸游也許說得玄虛一點,但細心想想,這是一種精神治療法。常言心病還須心藥醫,詩歌就是一種心藥,有時可能比藥物還有效。但話得說回頭,大病當然要看醫生啦,尤其現已進入冬季流感高峰期。詩,就讓它來對付慢性病吧。
10/1/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