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不薄杜甫詩

龔自珍極誇讚陶潛的品格和作品。《己亥雜詩》中連續三首寫陶潛: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一二九)

「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一三零)

「陶潛磊落性情溫,冥報因他一飯恩。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叩富兒門。」(一三一)

讀者應該注意,三首之中,特重陶潛的「俠骨」、「豪」、「磊落」等。陶潛喜談荊軻,而且欣賞,看看他的《詠荊軻》的末尾幾句:「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所惜者是荊軻刺秦失敗,但其俠骨壯行,卻千載令人憶念。想像龔自珍亦是同一賦性之人。

《己亥雜詩》第二十八首讚揚友人黃蓉石:「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雲。」「狂」與「俠」,肝膽相照,卻又溫文爾雅,可說兼備眾善。譽人如此,對自己的要求相信便不會很遠。

龔寫陶潛,讚揚其磊落之外,特重其「性情溫」的一面。陶潛有一首《乞食》詩,最後幾句說:「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一飯之恩,便至死不忘,其重情如此。龔詩亦有體恤貧寒低下階層生活,《己亥雜詩》第八十三首「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和第一二三首「不論鹽鐵不籌河,獨倚江南涕淚多。國賦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勝栽禾?」,兩言「涕淚」,都是發自胸臆的至情之作,亦可側面反映為官者的不恤民困。

同樣是乞食,龔揚陶抑杜,譏刺杜甫「詩吻薄」。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二十二韻》詩:「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這是說吃了人家的酒飯,反說是「殘杯冷炙」,口吻未免輕薄。但杜甫意識中多少有些仇富心理,他的鞭撻奢華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諷刺富裕階層不恤民困,甚至見死不救,或者「殘杯冷炙」已是很好的待遇。

杜甫的人格,也許還有不容否定之處。他寫過一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當中有幾句:「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除非是張口說大話,否則便非輕薄苟且、趨炎附勢之人了。這點龔或許還認同吧。看看《己亥雜詩》用杜之處幾至俯拾即是,如「浩蕩離愁白日斜」(五)用《秦州雜詩》「浩蕩及關愁」(前句引龔自珍,後句引杜甫,下同)、「許身何必定夔皐」(十五)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側身天地我蹉跎」(六五)用《將赴成都草堂》「側身天地更懷古」、「我替梅花深頌禱,明年何遜守揚州」(九二)用《和裴迪蜀州東亭》「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江南重逢李龜年」(一零九)用詩題《江南逢李龜年》、「荒青無縫種交加」(一二一)用《春日江村》五首之三「種竹交加翠」、「但言朝叩富兒門」(一三一)用《奉贈韋左丞二十二韻》「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萬卷書生颯爽來」(一三六)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褒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春來各自典春衣」(一六四)用《曲江》「朝回日日典春衣」、「誰分江湖搖落後」(二五零)用《蒹葭》「江湖搖落後,亦恐歳蹉跎」、「梅花官閣夜鎪冰」(二九一)用《和裴迪蜀州東亭》「東閣官梅動詩興」、「使君談藝筆通神」(三一零)用《李潮八分小篆歌》「書貴瘦硬方通神」、「折梅不畏蛟龍奪」(三一二)用《夢李白》「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等。對一個人沒有崇敬之情,又怎會引用他這麼多?「詩吻薄」的譏刺,只是信手為之,個別例子而已。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