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性角色淆混是五代北宋詞中尋常現象?

王國維《人間詞話》三十二: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豔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姑且不去評價個別作家優劣,這裡所說的「豔語」,很有思考空間。的確,詞作多「豔語」,「詞為豔科」,受體格限制,固是原因。但詞的作家,尤以北宋為甚,比如晏殊、范仲淹、歐陽修之類吧,鬚眉男子漢不特止,而且都位居宰相,一言而為天下法,想像都是道貌岸然之輩,但一填詞,一些女兒思緒、婦人語、豔語之類,便層次疊出。不信,看看這些摘錄:「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范仲淹《蘇幕遮》)、「雙鸞衾禂悔展,夜又永。枕孤人遠,夢未成歸,梅花聞塞管」(晏殊《清商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晏殊《玉樓春》)、「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歐陽修《踏莎行》)、「欄干倚遍重來凭,淚粉偷將紅袖印。蜘蛛喜鵲誤人多,似此無憑安足信」(歐陽修《玉樓春》)等。在這些作品中,人的真性情便表露無遺。相思呀、無情呀、多情呀,還有粉淚呀、歸夢呀、柔腸呀,其實都是人類感情中的共有之性,或許在詞作中便很易自然流露,有時故作婦人語,或用婦人的心思去描摹物象,寫出來特別動人。

道貌岸然的文人填詞豔語迭出

這種文學作品中兩性角色淆混的現象,在沒有甚麼社會地位的壓力下,表現在五代的詞人中尤為普遍。比如馮延巳吧,他的出名詞作,就有很多對於女兒心思與行為的表達。「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鵲踏枝》)、「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菩薩蠻》)、「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倖不來門半掩,斜陽。
負你殘春淚幾行」(《南鄉子》)等,很難相信一個男兒漢會用淚眼問花,至於「和淚試嚴妝」、「睡起楊花滿繡床」,由「她們」來責備「薄倖不來」,離愁別緒會表現得更真切。

又比如溫庭筠,《舊唐書》說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絃管之音,為側豔之詞」,作品用更濃豔手段涉及男女衷曲,更是顯著本色。比如《菩薩蠻》:「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小園芳草綠,家住越溪曲。楊柳色依依,燕歸君未歸」,是以女人視角盡訴思念愛人之情。他的名作《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簡簡單單的景物襯託,把一個思婦的柔情盼望,和她的焦躁、失落,配合得體貼自然。沒有這種女子的心思,別情是沒法表現得這麼動人的。至於他的另一首《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前人即使如何對其濃重的設色和浮豔不滿意,但不這樣仔細刻劃一個婦人的生活片段,絕對不能把一個思婦的內心世界描繪得這樣淋漓盡致。唐圭璋《唐宋詞簡釋》特別欣賞這首閨怨詞的末句:「言更換新繡之羅衣,忽睹衣上有鷓鴣雙雙,遂興孤獨之哀與膏沐誰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懶畫眉、遲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蘊蓄於中也。」作為一位男性作家,如果不以女性的生活和思考作為描述對象,人類某種特別情緒是無法寫得完美的。

民間詞作表達離情語言更坦率直接

不要以為只有文人作品才善於透過男女角色互換去表達愛情思緒,一些民間詞作,用更坦率直接的語言去表達離情。比如敦煌曲子詞中的一首《鵲踏枝》:

        「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裡。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裡。」

這闋詞透過靈鵲和思婦的對話來表達閨怨的主題。思婦對靈鵲原本多所盼望,可是征夫卻久別不歸,音訊全無,於是拿靈鵲出氣:活捉、鎖籠、休共語。這首詞沒署作者,是男是女不得而知,但構思的獨特,思緒的深沉,不借女性口吻是無法表達出來的。

又比如同為敦煌曲子詞中的另兩首《南歌子》:

「斜影朱簾立,情事共誰親?分明臉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誰綰?甚人踏破裙?蟬鬢因何亂,金釵為甚分。紅妝泣淚憶何人,分明殿前直說,莫沉吟。」

「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自綰,被猻兒踏破裙。蟬鬢朱簾亂,金釵舊股分。紅妝垂淚哭郎君,妾似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 

前一首為男問,後一首為女答。這種設為男女兩方相互答問方式,雖為民歌的一種形式,有很長遠的源流,但作者卻很可能一人扮演兩個角色。這兩首詞有很豐富的情節,透過戲劇效果去表達人物的關係。男方對女方滿有懷疑,面上指痕新、釵分鬢亂,都引來質疑。女的逐一解釋,最後信誓旦旦是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真有二人互相問答嗎?沒有女子的誓詞,愛情的堅貞是無法表現得透徹的。這是把兩性角色淆混的另一種方式的表達。

《人間詞話》六十二:

「『昔為娼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坎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

「淫詞」,其實是人類真性情的另類表達而已,有真情實感的作品,作者不論是草莽小民,抑或文人雅士,以至達官貴人,和人的關係才能拉近,更能動人心魄。「詩莊詞媚」,正由於「媚」是先天的允准,詞這種體裁或其功能,更能引發人類真實感情的流露,較莊重的詩更有其獨特性。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