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出席項羽宴請的鴻門會,不待宴席完結倉皇出走,史書記:
「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閒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史記.項羽本紀》)
這裡提到,由劉邦軍營到項羽軍營相距四十里,如走閒道(小路捷徑)則是二十里。
兩營是否真的相距四十里,是第一個疑問。大路相距四十里,小路則可即時縮減一半成為二十里,是否有這可能,是第二個疑問。
《史記》《漢書》記錄不一致
我按相關情節檢視《漢書》,得出的結果是不一樣的。《漢書.項籍傳》:「羽意既解,范增欲害沛公,賴張良、樊噲得免。語在《高紀》。」細節完全省略,並把線索轉到《高帝紀》中。但《高帝紀》中關於「鴻門會」的情節,大體依據《項羽本紀》,唯獨是上引一段四十里和二十里之別,完全省略,可以看到班固對於這樣的記述也是存疑的。
這又不免使人質疑,司馬遷用小說筆觸寫歷史的「老毛病」又出現了。
但無疑,有了四十里和二十里的描述,整個「故事」會是生色不少的。四十里,代表兩地相距頗遠,如果劉邦逃跑,給項羽知道,要追還有可能來得及。但劉邦急忙生智,說有閒道只有二十里,這點鋪墊卻有神來之筆。第一,這反映劉邦對當時地理環境了然於胸,顯然事前做了「功課」,可以看出這位爭天下的人物不只一名老粗,在細節上還是很用心很仔細的。第二,劉邦走前叮囑張良:「度我至軍中,公乃入」。如果兩軍相距四十里,「至軍中」要走多少時間?恐怕不短暫吧,張良怎麼可以拖延這麼久?但變成「二十里」,恐怕難度即時減半。所以下文「沛公已去,閒至軍中,張良入謝」,勉勉強強不會是不可能任務。第三,不要忘記沛公形容走程:「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好一個「不過」,把那時劉邦那種趕急恐懼,渴望盡速逃離現場的心理狀態刻劃得淋漓盡致,證明甚麼「隆準而龍顏」,某個場合到底只是一個尋常人。
走四十里還是走二十里都有虛構成份
所以,不論走四十里走二十里的情節,究竟是完全虛構還是有少許真少許假,對於歷史真相不單不會歪曲,可能更是合理推測。如果由合理推測變為合理期望,讀者相信不會討厭,甚或更會歡迎。
話說回頭,用小說筆觸寫歷史,這是一個前人探討過的話題。比如錢鍾書《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項羽本紀》條」論鴻門宴紀事,引錢謙益《牧齋初學集》推重司馬遷文筆遠勝班固,如鴻門一事,《史記》備載沛公、張良、項羽、樊噲等對答之「家人絮語」、「娓娓情語」、「諈諉相屬語」、「惶駭偶語」等,班固卻全部略去。這引來錢氏的不同意。他說「其論文筆之繪聲傳神,是也;苟衡量史筆足徵信,尚未探本。此類語皆如見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記言,太半出於想當然。馬遷設身處地,代作喉舌而已。」(見第一冊頁276)
這種「想當然」,當然具有很大的討論空間。如《管錐編》論《左傳正義》謂「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與母偕逃前之問答,宣公二年鉏麑自殺前之慨嘆,皆生無傍證,死無對證者。註家雖曲意彌縫,而讀者終不饜心息喙」。(見第一冊頁165)
相近似的例子大概是舉不勝舉的。如《史記》《漢書》俱記載的,項羽觀秦始皇出巡說「彼可取而代也」,劉邦在相近似場合說的「嗟乎,大丈夫當如此矣」,被引用為可見出劉項二人性格迥異的例子,但實際上這些隱私的對話怎樣會流傳下來,如果真要查根究柢,終不免啟人疑竇。但即使作為徵實的傳記,這類記言,讀者也希望有,而非樣樣要徹底精確無疑的。這也是一種合理的期望。
少時讀白居易的《長恨歌》,末尾的幾句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大概讀者也會如筆者般相當沉醉於其浪漫的設想的。但如果不識趣的問:「夜半無人」的「私語」,為何到而今你知我又知?問這問題確是很煞風景了。
所以詩歌和歷史儘管不同,但人的思想渴求卻是一致的。相同的觀點放在劉邦究竟是逃跑四十里還是二十里,抑或不論四十還是二十都是虛擬的,相信也無須細意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