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希望》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魯迅《墓碣文》
這兩段引述,含意大概是有矛盾的。前一句是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Petofi Sandor)的原話,絕望和希望既同為虛妄,樂觀的人是不致於絕望的。後一段則顯然是對世俗的絕望,在世人「浩歌狂熱之際」中感受到寒冷,別人看到「天上」,你卻看到「深淵」,而一切歸於無有,這才是「得救」之根源。
魯迅作品,很多時提到虛空、虛妄、虛無。如《野草.題辭》:「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影的告別》:「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求乞者》:「我將用無所為求乞!……我至少將得到虛無」、《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
然而現實中的魯迅卻不冰冷,而且所流著的,是比《復仇》所描述的「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牆壁上的槐蠶更其密的血管裡奔流,散出溫熱」的血還要熱。
《野草》是作者把一九二四至一九二六年在《語絲》上發表的散文詩二十三篇結集出版,全書凝聚了魯迅對世界、對人生的獨特的哲學和審美觀。據章衣萍《太廟雜談》用魯迅自己的表白:「他的哲學都包括在他的《野草》裡。」
「野草」的意象,在《野草.題辭》中說得很清楚:「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野草)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但作者卻「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則又顯然多了幾分現實的意義。
魯迅曾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對個別篇章的作意解釋:「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仇》第一篇,又因為驚異於青年的消沉,作《希望》。《這樣的戰士》,是有感於文人學士們幫助軍閥而作。《臘葉》,是因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後,作《淡淡的血痕中》」、「這地獄也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於是作《失掉的好地獄》。」
坦率的告示又何止這些?在《秋夜》中,寫小粉紅花做著秋去春來的夢,小飛蟲撲向光明而殉難,作者在篇末「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求乞者》中隱喻人生的價值不是靠佈施實現的。《雪》把「孤獨的雪」比喻為「死掉的雨,雨的精魂」,是一種珍藏在童年夢境世界中的人生探索,和一樣是寫童年生活回憶的《風箏》,是呼籲對兒童成長的珍惜。《好的故事》是要把珍藏胸中的故鄉風物呼喚出來和「昏沈的夜」對抗。《狗的駁詰》寫勢利的狗自稱「愧不如人」,因為牠們不能像人般分辨金錢、財貨和權勢。《頽敗線的顫動》寫一個靠出賣肉體和聲譽撫育幼孤成長的寡婦最後被指責「帶累全家,使後代委屈一世」,揭示貢獻和收穫的顛倒混淆。《立論》諷刺說真話者遭受排擠,違心的謊言充斥社會。《這樣的戰士》誦讚對文明和社會批評的戰士。
無疑,魯迅也是這樣的戰士。早在寫作《野草》集中文章的前二年(一九二二年),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寫出他棄醫從文的經過,就是悲嘆國民「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因而體會「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這不是和《淡淡的血痕中》的「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迭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有很深刻的呼應嗎?
《一覺》寫「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
這是回應了《吶喊.自序》中所說「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
魯迅的思考,離開絕望很遠,相反充滿著希望,這正是值得保留和珍惜之處。
16/6/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