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詞話是中國文學批評材料中很重要的品種,在了解作品的作意、在認知作家的寫作意圖或動機等方面,都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但唯一的要求應是:真。讀得詩話詞話多,很多時對資料的真確性會有所質疑的。口講無憑,不妨引些評論,看看它們怎樣殘害作者和作品。
我選了北宋詞人張先和關於他的評論。張先在北宋詞壇也是薄有名氣的,所以關於他的評論也不少。張先有一首名作,叫《一叢花》: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歸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陌小橋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沈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詞是寫得不錯的,涉及的評論自然也不少。《過庭錄》:「張先子野郎中《一叢花》詞,一時盛傳,歐陽永叔尤愛之,恨未識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謁永叔,閽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東風郎中』。」
這段記錄,生動風趣,如果所說屬實,也是對文人相知的一種認識的事例。可是看到張先另一首名作《天仙子》的評論,便發覺所述有些「穿崩」了。《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第三十七:「《古今詩話》云:『子野嘗作《天仙子》,詞云:「雲破月來花弄影」,士大夫多稱之。張初謁見歐公,迎謂曰:「好雲破月來花弄影。」恨相見之晚也。』」
歐陽修張先初遇最少一次做假
兩次都是歐陽修初見張先,但兩次的對話不同,歐陽修所引述讚譽張先的作品不同,應有(最少)一次是假的了。但作為後世讀者,怎樣判斷孰真孰偽?
或者說,這些都是一些掌故式的談助,多一兩則,那管孰真孰偽,小玩意而已,不要太過執著了,反正對欣賞作品都不會有妨礙。或者是吧,但不妨再引些例子說明。
張先作過一首《碧牡丹》,關於這詞的本事,有《道山清話》的記載:
「晏元獻公為京兆尹,辟張先為通判。新納侍兒,公甚屬意。先字子野,能為詩詞,公雅重之。每張來,即令侍兒出侑觴,往往歌子野之詞。其後王夫人寖不容,公即出之。一日,子野至,公與之飲。子野作《碧牡丹》詞,令營妓歌之,有云『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之句。公聞之憮然,曰:『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亟命於宅庫支錢若干,復取前所出侍兒。既來,夫人亦不復誰何也。」
這段說話,把事情、晏張關係等,都說得很仔細了,或者你不會質疑它的真確性吧。但再看看《綠窗新話》卷一上:
「晏元獻之子小晏,善詞章,頗有父風。有寵人善歌舞,晏每作新詞,先使寵人歌之。張子野與小晏厚善,每稱賞寵之善歌。偶一日,寵人觸小晏細君之怒,遂出之。子野作《碧牡丹》一曲以戲小晏。小晏見之淒然,與子野曰:『人生以適意為貴,吾何咎之有!』乃多以金帛贖姬。及歸,使歌子野之詞。」
這段文字很有破綻。其一,張先和晏殊既有瓜葛如《道山清話》的記載,而《碧牡丹》首先給晏殊過目,並得到評論。可是,張先見到晏幾道,「作《碧牡丹》一曲以戲小晏」,很像是一首新作,兩段記載互有矛盾。其二,晏殊和張先是同輩(張長晏一歲),那就是晏幾道的長輩了(張長晏幾道48歲)。那有這些輩份的關係而互相「厚善」?其三,晏殊的夫人不滿晏殊和張先過從太密,那有張先反同晏殊之子相「厚善」之理?其四,一者謂「公聞之憮然,曰:『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一者則謂「小晏見之淒然,與子野曰:『人生以適意為貴,吾何咎之有!』」,不是相似得有些古怪嗎?當然你可以理解為《綠窗新話》抄襲《道山清話》,但這類文字有這樣訛詐的前科,你又怎能相信《道山清話》所載一定真確?
文學作品要窮究作意避免誤讀
或者你可以說:無所謂啦,這些人物的糾葛,就正如聽故事就算了,信與不信,於大局無損。或者是吧,但關於文學作品的作意,茲事體大,不認真窮究,因而產生誤讀,那便不很好了。張先寫了一首名作《一叢花》,喜歡宋詞的人大概也會激賞的。詞因何而作?《綠窗新話》引《古今詞話》:
「張先字子野,嘗與一尼私約。其老尼性嚴,每卧於池島中一小閣上。俟夜深人靜,其尼潛下梯,俾子野登閣相遇。臨別,子野不勝惓惓,作《一叢花》詞以道其懷。」
真是寫得繪影繪聲,如耳聞目睹一般。但你信不信?為何這樣寫的人會知得這樣清楚?假如相信這類文字有作假的前科,你真誠的相信會有被愚弄的可能的。
其實,張先靠甚麼起家的?張三影吧。何謂三影?不同詞話說法不同:
出處 |
第一「影」 |
第二「影」 |
第三「影」 |
《後山詩話》 |
雲破月來花弄影 |
簾壓捲花影 |
墮輕絮無影 |
《高齋詩話》 |
浮萍斷處見山影 |
雲破月來花弄影 |
隔牆送過秋千影 |
《古今詩話》 |
雲破月來花弄影 |
嬌柔嬾起,簾壓捲花影 |
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 |
你信那本?連幾個句子的摘錄,關乎一個作家的名譽的,都可以隨意為之,這類作品的嚴肅性真堪質疑。前人謂盡信書不如無書,讀詞,尤其看過詞話之說多了,我真的情願據詞意揣摩,即使了解不足,也不願相信後人的信口之談,何況是故意的做假?不過想想,就是文學評論這些無關個人利益的事情也這麼喜歡做假,說中華民族是自古以來慣於做假的民族,你又很難嚴厲駁斥的。但這麼說來,作為這個民族的一份子,太多這樣以及其他的事例,又怎會不教人「憮然」而且「淒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