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在中外文學中的不同意涵

中國人很早便用蟬來比喻人格。《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這是司馬遷推崇屈原的人格,指屈原像蟬一樣蛻皮,但他所蛻之皮,好比自己遠離塵俗的污穢,保存一己的清高品格,而浮游於陳俗之外。

這樣的比喻,掌握了蟬的生命特徵:蛻皮與飛翔,既自遠於塵俗,又能自在飛翔。

在晉代,陸雲更以五德來稱頌蟬。他在《寒蟬賦序》中指:「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常,則其信也。」這是從蟬的形貌(頭上有緌)、飲食習慣(含氣飲露、黍稷不享)、居住方式(處不巢居、應候守常)而歸結出蟬有文、清、廉、儉和信五種德性。作者這樣詳述這種昆蟲,不單是描摹物態,當然是想用牠來啟示人生。所以作者接著便說:「君子則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攀木寒鳴,貧士所嘆」。區區小蟲,就給引出一大堆教誨來。

到了唐代,駱賓王在患難中寫過一篇《在獄詠蟬.並序》,以蟬比興,抒發個人感受。其中有對蟬的歌頌:「嗟乎,聲以動容,德以象賢。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數。應節為變,審藏用之機。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姿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

應該沒有什麼文筆對一隻小昆蟲描述得這樣仔細了。作者先從「聲」入手:蟬的鳴聲令人動容,這動容就開啟了對這小蟲的景仰,因為牠從意象上象徵德行和賢人。古代的人那樣重視節操,既「德」又「賢」,真不啻是對物象最高度的讚美。接著作者刻意描述蟬的多方面特徵:高潔、超凡脫俗、順應時變、堅持操守。這些特質,反映到現實生活中,蘊構成高尚的人格,就連形態也特別與眾不同。尤有甚者,這樣的人格,看通了出處語默,堪為世人的榜樣,甚而使人敬畏。

就是蟬也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大的吸引力和象徵意義了。到了這裡,我相信作者不是在寫蟬,而是把個人的價值觀藉著蟬而發揮殆盡,甚且是自己在描摹一篇理想人格的樣板文章了。

外國人很少把事物誇大到這個地步吧!西方文學寫蟬,最著名的見諸《伊索寓言》中的「螞蟻和蟬」。故事的大概說:一到冬天,螞蟻把米粒出曬,蟬餓得半死,向螞蟻借糧。螞蟻說在夏天唱歌作樂是你,到現在挨餓,活該。

這故事無疑是諷刺蟬不知人間疾苦,但起諷的因由是蟬的鳴叫。蟬叫聲獨特和持久,因而被蘊構為善歌,由善歌而聯想到懶惰,最後命運由自己負責,就此而已。

即使柏拉圖《對話篇.菲德洛斯》(Phaedrus)說蟬本來是人,但沉溺唱歌,竟忘掉飲食而死去。這群人後來變成蟬,得到繆斯祝福,可以不吃不喝,一味唱歌,最後進化變成詩人。這結局雖然滿有「詩意」、「不吃不喝」縱使可聯想到中國概念中的吸風飲露,但始終故事發生的開端,也只是蟬的特性——善鳴——的誇張描述而已。

在中國文學中,以蟬為描寫對象的作品不知凡幾,後來蟬也幻化為促織,更多了一重生活意義。我對西方文學是門外漢,除了上引兩例以外,就再不知其他例子了。但單純以所引兩個例子來說,西方作品寫蟬比較「貼地」,蟬噪既是特色,以此虛構文章是固有之義,但思考路向還不過是停留在唱歌、作詩而已。這類題材落入中國作家手中,就變成了多重推敲,繪影繪聲,甚且發展為人格的考驗、道德的教條,沉迷其理論當中,變成一種思想枷鎖,終身不能超脫。中國文學創作中的賦體和其鋪張揚厲的創作手法,可說弊多於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