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的《揚州慢》,是對政治現況的題材反映得較深刻的作品了。但所謂「深刻」,只不過還是停留於對景和事的表象的描述而已。詞的寫景,包括「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敘事包括:「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這些都是客觀景象的描述,如果說內容還包括了作者的感受,那只不過是作者選對了描摹的景和事而已。
不是嗎?詞中較深刻的抒情便牽涉到晚唐的詩人杜牧了。杜牧的特點,用姜白石的概括是「荳蔻詞工,青樓夢好」。的確,姜白石到了揚州,大概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杜牧。他在詞中也大量安插入杜牧。「過春風十里」,是引用杜牧詩《贈別二首之一》的「 春風十里揚州路」;「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是引用杜牧詩《寄揚州韓綽判官》的「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是用杜牧的視角來觀察,不用說「難賦深情」的是「縱荳蔻詞工,青樓夢好」的杜牧了。
艷情詩作者杜牧是姜白石的偶像
晚唐艷情詩作者的杜牧,簡直就是姜白石的偶像,時刻有一種形象代入的動機了。
《揚州慢》的《序》寫「千巖老人(按指蕭德藻)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能夠和《詩經.黍離》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的迴環往復、一往情深比較?我很懷疑。
一個人在某一個特定時空之下,把內心感情投入到了家國情懷中,如果感觸深刻的,大概不會只停留在一些眼前景或一些政治意識消極的人之中。和姜白石幾乎是同年代的人的辛棄疾(辛年長十六歲)寫到揚州,便有不同景象。如他的《永遇樂》(年古江山):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真的是氣象恢宏,感情悲涼,而更不同的是歷史滄桑瞬刻之間匯聚筆端,所比擬的不只是一個消極的文人,而是在政治上和軍事上也有過點建樹的南朝宋武帝劉裕(寄奴)、西漢大將軍霍去病(封狼居胥)和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佛貍祠下)。同寫揚州兵後殘破,名氣稍遜的南宋詞人趙希邁《八聲甘州》(竹西懷古)「向隋堤躍馬,前時柳色,今度蒿萊。錦纜殘香在否?枉被白鷗猜。千古揚州夢,一覺庭槐」、李好古同調(揚州):「游子憑欄淒斷,百年故國,飛鳥斜陽。恨當時食肉,一擲封疆。骨冷英雄何在,望荒煙殘戍觸悲涼」等,都更悲壯。
或許你覺得我太挑剔了,一首小詞,尤其只是詞人二十一歲時、現存集中最早的作品,能把一個城市的殘破景象籠括其中,已是觸及相當豐富的政治現實了。或者是吧,但不要忘記,姜白石能反映政治的作品,就只有這麼一丁點,其他的是更難以苛求了。現存的姜夔詞集,收錄作品,《揚州慢》(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以後,便要到十年後(淳熙十三年,1186)的《一萼紅》了。這十年的留白,理由何在,已無可考。但十年後的際遇,卻完全不同了。
白石戀合肥情侶成為一生創痛
這時姜白石客居合肥,偶遇了勾闌姊妹二人,其後的離離合合,成為詞人的一生創痛。夏承燾考證姜夔生平,細味作品的取材和抒情,確證凡詞作涉及箏琶、柳樹、梅花、紅蓮,以至用詞如大喬小喬、鶯燕、桃根桃葉等,都和合肥情事有關。這類作品,考出的包括《一萼紅》、《霓裳中序第一》、《小重山》、《浣溪沙》(山陽姊家作)、《踏莎行》、《杏花天影》、《琵琶仙》、《淡黃柳》、《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解連環》、《長亭怨慢》、《醉吟商小品》、《點絳唇》、《暗香》、《疏影》、《水龍吟》、《玲瓏四犯》、《江梅引》、《鬲溪梅令》、《鷓鴣天》(元夕有所夢)、《鷓鴣天》(十六夜出)諸首,時間遍歷由1186年至1197年十一年(見《姜白石編年箋校.行實考.合肥詞事》)。可以說,白石青壯年的思想感情,便纏繞在這類不為世人所認同的愛情之中,幾至不能自拔。這種生活背景,要詞具有切實的內容,便是難得的要求了。
白石集中,兩首名作《暗香》和《疏影》,由於一些句子如「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暗香》)、「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疏影》),被指為是對南宋朝政昏暗不明的諷喻,以及哀痛北宋徽欽二帝、后妃及宗室被擄故實。這些推斷,其實都是出於美麗的誤解,就正如夏承燾所言:「然靖康之亂距白石為此詞時已六七十年,謂專為此作,殆不可信。此猶今人詠物忽無故闌入六十年前光緒庚子八國聯軍之事,豈非可詫?」(見《疏影》箋,也可參考拙作《〈暗香〉、〈疏影〉有沒有國事題材?》,載《教學論爭,記錄在案》)。
白石詞固有其創作上的特點,張玉田《詞源》指其「清空」,周止庵謂其變稼軒之雄健為清剛,黃花庵則稱其精妙不減清真,是一具很濃厚個人風格的創作者。但要求一個一生不曾仕宦,除了賣字以外,大都依靠他人的周濟過活的人,對政治現實有較靈敏的觸覺兼把所感寫入詞中,是稍為過份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