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上較早出現漁父,是在《楚辭》之中,《漁父》甚至成為其中的一個篇目。根據前人考證,這篇不是屈原作品,但卻被收錄成為《楚辭》的一首。這篇作品假託屈原和漁父的對話: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 ,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遂去,不復與言。」
抄錄整篇《漁父》,最想說明是當中的戲劇性。篇中透過二人的對話來說明主題。二人的角色身份雖然不同,但卻可以用同一水平的語言來溝通,這裡的「漁父」已超出勞動階層者的身份,隱然成為一個某種人格特徵的代言人。兩種生活取向是不同的,漁父主張「不凝滯於物」、「與世推移」,屈原卻意識「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所以決志「葬於江魚之腹中」,不「蒙世俗之塵埃」。
漁父與屈原「階級成份」並不相同
意義是清晰的,但可以考究的:為何作者要安排一位「階級成份」和屈原完全不同的人物——而非一個文人學者——和屈原對談?一位知識水平極低、只能以體力勞動換取謀生所需的人,能夠明白屈原清高孤傲的個性、兼能揭示一種生活路向嗎?但無疑,在這個特定的生活場景中,我們看不出一個知識歷煉較高明的人會較一位平凡庸俗的人更「成功」。這是中國君權社會經常出現的存在意識抗衡而得不到共融的例子,這樣的題材處理也成為了中國文學領域中一個頗為弔詭的現象。
是的,漁父這個「角色」,在舊文學中是經常被「歌頌」,或最起碼是一超然物外,不被世俗名利折磨,而是最懂從平凡之中得到樂趣的人物。不相信,看看以下例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簑衣,斜風細雨不 須歸。」(張志和《漁歌子》其一)
「釣臺漁夫褐為裘,兩兩三三蚱蜢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其二)
這兩首詞,要揭示的是漁人生活的自由自在,自給自足。「青箬笠,綠簑衣」、「褐為裘」的「釣臺漁夫」,沒有被任何生活形式所束縛,即使「斜風細雨」也「不須歸」。物質生活是無須掛慮的(鱖魚肥),但最重要是內心世界永遠的寬容自在(長江白浪不曾憂)。這兩首詞沒有任何角色的對比,但卻隱藏了一種價值取向:歌頌漁父的生活境界,無疑就是譏笑為知識為官位為權謀為財富打拼而內心沒有寧靜的人。
漁父角色可有多種變化
如果「進取」些,簡直就拿漁父和達官貴人比。蘇軾的《漁父》(四首其四):「漁父笑,輕鷗舉,漠漠一江風雨。江邊騎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這首詞中,有所求的是「江邊騎馬」的「官人」,無所求的是「笑」(另三首還有「飲」、「醉」、「醒」)看「漠漠一江風雨」的漁父。
又例如:「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白樸《沉醉東風.漁父》)作者用心刻劃風景:「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點秋江、白鷺沙鷗」,是要強調「煙波釣叟」盡享自然美景和生活樂趣,這樣子的生活形式,是「傲殺人萬戶侯」。
有時漁人又變身成為「評論者」的角色,當然「評論」的內容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而是富貴浮華的如何不可恃,和爭名逐利者如何的不濟。好像馬致遠的《雙調.夜行船》:「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無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更有名氣的是借助《三國演義》的引用而廣泛流傳的楊慎的《臨江仙》:「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從這些例子看,是否體現了不很尋常,但卻很可笑的現象,就是管治階層的核心份子,社會中被推崇,也是人們視為攀龍附鳳的進階途徑的讀書致仕,以至於執筆為文學,用辭賦、詩歌、詞曲不同形式表達內心思考的文化人,對著手無寸鐵、「倒吊也沒有半滴墨水」的平凡人物,居然有時成為被取笑奚落的角色,有時被拿來作對比而成為失敗者,有時更在生活意識上扭轉了社會上流與下流的成份,成為了生活目標的殷鑑。這當中是不是體現了社會結構與運作模式出現了一些很不正常的現象,令自恃有文化的人也無法應對?